如同中医中的《黄帝内经》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仍没有过时一样,作为政治经济学之经,轻重之术也没有过时。 按照西方线性的进步史观,既然轻重之术是农业时代的产物,他就会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被淘汰,代之以现代西方经济学。这种简单看待现实的方式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现实是历史因革损益的结果,其中有革的因素在,也有因的因素在,事物的发展总是有因有革,有常有变的。在政治经济学领域,说到常,比如说市场的基本规律,管子时代与今天的市场规律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至于革,工业时代比农业时代的市场规模显然要大,也复杂得多。 所以,如果我们能看到轻重之术的合理内核,就会发现,轻重之术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之“经”,它仍然适用于今天信息化的时代 这里谨以轻重之术中的外贸理论(即中国古典外贸理论)为例,说明轻重之术实乃人类政治经济学之大道。 中国古典外贸理论的基本原则是“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语出《管子·地数第七十七》)核心观点是在保有国家财富的同时,也要学会从外部取得财富。与西方的重商主义不同,这里的财富主要不是指侈奢品、贵金属和纸币,而是指重要的战略物资。 中国古典外贸理论由来久远。现存最完整的轻重之术经典,《管子》轻重十六篇中的“伊尹之谋”、“纂茈之谋”等就是以案例来说明“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的道理。“伊尹之谋”甚至可以上溯到商朝初年。对具体内容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参阅拙著《国富策:中国古典经济思想及其三十六计》。【1】 事实上,从战国至汉朝,从古代的中国至当代的美国,中国古典外贸理论一直为经济决策者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应用着。 孔家多俊杰,从记录孔氏家族人物事迹的古籍《孔丛子》中我们能明显看到这一点。《孔丛子·陈士义第十五》记述说,战国末年,孔子八世孙孔谦(字子顺)在相魏期间曾作为使节出访赵国,当时赵孝成王在宴会上问子顺降北方游牧民族之计,孔谦的回答即是应用轻重之术,用通商的手段来诱降他们。赵孝成王担心通商会使自己的财货外流,子顺回答说:如果我们是用无用的东西换取他们有用的东西,通商就是弱化北方游牧民族的办法,用子顺的话说就是:“夫与之市者,将以我无用之货取其有用之物,是故所以弱之之术也。”于是赵王追问,什么是我们有用和东西,他们无用的东西呢?子顺答道:“比如衣饰之物,如珍珠、美玉和各种丝织品;饮食之物,则有酒和各种美味商品。这是我们有的而他们认为有利可图的东西。北方游牧民族,有牛马、皮毛制品,弓箭等等,这是他们富足而又轻易给人的东西。用我们有的,来换取他们丰富的商品,那么他们的钱财就会浪费在衣食这样的消费品上,我们就会不战而屈人之兵。”(原文:魏王使相国修好邻国,遂连和于赵。赵王既宾之而燕,问子顺曰:“今寡人欲求北狄、不知其所以然。”答曰:“诱之以其所利而与之通市,则自至矣。”王曰:“寡人欲因而弱之,若与交市,分我国货散于夷狄,是强之也,可乎?”答曰:“夫与之市者,将以我无用之货取其有用之物,是故所以弱之之术也。”王曰:“何谓我之无用,彼之有用?”答曰:“衣服之物,则有珠玉五彩;饮食之物,则有酒醪五熟,此即我之所有而彼之所利者也。夷狄之货,唯牛马旃裘弓矢之器,是其所饶而轻以与人者也。以吾所有,易彼所饶,如斯不已。则夷狄之用将糜于衣食矣,殆可举棰而驱之,岂徒弱之而巳乎?”赵王曰:“敬受教!”) 我们对赵孝成王是否真得与北狄通商不得而知。不过在汉朝初期,这一政策似乎被完整地实施了。在公元前81年的盐铁会议上,汉武帝时长期主持国家经济政策的桑弘羊将“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的中国古典外贸理论精辟地概括为:“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认为这样就能:“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 对于会上儒生片面强调农业作用的观点,桑弘羊以“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驳斥之。他指出:有才能的人治家的方法不止是一种,使国家富裕的途径也并非一个。从前,管仲筹策谋划辅助齐桓公成就了霸业,而纪氏由于只搞农业亡了国。如果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必须从事农业,那么舜就不应该去制作陶器,伊尹也不应当去当厨师。所以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应该是天下人认为低贱的,他认为高贵;天下人所轻视的,他却重视。用工商业代替农业,用无用的东西换取有用的。现在从山林川泽取得的财富,实行均输法所获得的积累,是为了施用轻重之术来役使天下的诸侯。汝、汉一带的金子,各地进贡的丝织品,可以引诱外国人并换取胡、羌的珍贵财物。用我们两丈丝绸,就能得到匈奴的很多贵重物品,从而减少了他们的财物。这样,骡、驴、骆驼就可以成群结队地进到边塞之内,各种良马也都变成了我国的牲畜,鼠皮、貂皮、狐貉等各种贵重皮料,彩色的毡子,有花纹的毯子将充满皇宫里的仓库,璧玉、珊瑚、琉璃也都成了我国的宝贵物品。这样,外部的各种物品源源不断地运进来,而内地的财物不外流。外族的东西运进来,国家财用就充足,自己的财物不外流,人民家用就丰足。《盐铁认论·力耕第二》记桑弘羊言曰:“贤圣治家非一宝,富国非一道。昔管仲以权谲霸,而纪氏以强本亡。使治家养生必于农,则舜不甄陶而伊尹不为庖。故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今山泽之财,均输之藏,所以御轻重而役诸侯也。汝、汉之金,纤微之贡,所以诱外国而钓胡、羌之宝也。夫中国一端之缦,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损敌国之用。是以骡驴馲驼,衔尾入塞,驒騱騵马,尽为我畜,鼲貂狐貉,采旃文罽,充于内府,而璧玉珊瑚琉璃,咸为国之宝。是则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 不幸的是,自东汉以后,轻重之术和其中的中国古典外贸理论长期以来为中国学人所轻视,至今仍是这样。 最早对轻重之术发难的当属魏晋时代的著名学者傅玄。他在《傅子》一书中称:“《管子》书,过半是后之好事者所知,《轻重篇》尤鄙俗。”【2】 傅玄对中国古典经济理论的评判一直影响至清代。宋代黄震(1213~1280年)说:“若‘轻重篇’则何其多术哉,管子虽多术,亦何至如此之屑屑哉?”(《黄氏日抄》卷五十五)。明代张岳说:“吾读《管子》盐铁书(指轻重十六篇——笔者注),至于日食升两及一刀一钱,莫不榷算详尽。使利出一孔,悲夫!霸者之用心也?彼尝劝其君务农重谷,分业四民,亦足以富国制敌而售其术矣,何乃琐琐若是?”(《小山类稿》卷十九)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称:“轻重篇尤复鄙俗。” 近代西方经济思想涌入后,在西方学术统治中国教育机构和学术机构的大背景下,轻重之术作为失去实际应用价值的“古董”被纳入经济思想史,在整理国故的旗帜之下,学者们想一劳永逸地判处轻重之术死刑。 注释: 【1】翟玉忠:《国富策:中国古典经济思想及其三十六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年版。 【2】刘治立:《<傅子>评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页。 (本文摘自翟玉忠《国富新论:中国经济学轻重之术》,该书由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