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历史探微
陈苏镇:东汉的豪族与吏治 
作者:[陈苏镇] 来源:[《文史哲》] 2022-11-01

内容摘要】豪族势力响应舂陵宗室发起的复汉运动,合力推翻王莽,又纷纷支持当地政治人物建立割据政权。刘秀征服各地豪族势力,建立了东汉王朝,但仍面临如何在豪族社会基础上巩固统治的问题。豪族占有大片土地,役使贫民和奴婢从事生产并守卫田庄,宗族和宾客是他们的帮手和爪牙。东汉统治者吸取西汉和王莽的教训,不再企图消灭土地兼并,而是采取各种措施抑制和削弱豪族势力。其中最重要的是强化吏治,用严刑峻法约束豪族。这一措施收到一定效果,同时也导致吏治苛刻之弊,造成大量冤狱。时人普遍认为,根除此弊须用“良吏”取代“残吏”。对“良吏”的强烈期待,成为东汉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豪族的普遍存在,是东汉统治者不得不面对的事实【1】。我们甚至可以说,东汉王朝是建立在豪族社会基础之上的。由于刘秀出身豪族,人们常说东汉王朝是豪族利益的代表。其实,刘秀所依靠的主要是南阳豪族集团。在他建立东汉王朝的过程中,其他地区的豪族势力附和者少,反抗者多。故其统一天下的战争,主要是征服各地豪族的过程。而战争结束后,如何管理这些豪族,仍是一大难题。刘秀的许多政治措施与此有关,其中最重要的是强化吏治。东汉王朝用严刑峻法规范豪族的行为,收到了恢复并维持社会安定的效果,但同时也使吏治苛刻问题日益严重。这是东汉政治的一大顽疾。弄清它的来龙去脉,有助于对东汉一系列政治和政治文化问题的理解。

 

一、两汉之际的豪族势力

 

所谓“豪族”,大约是战国以来逐渐兴起的【2】,到汉武帝时已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势力。他们宗族强大,武断乡曲,兼并土地,役使贫民,成为瓦解小农社会从而破坏帝国基础的危险力量。西汉用酷吏,设刺史,直接打击不法豪族,收到一定效果,但抑制豪族势力发展的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实行“徙陵”制度。刘邦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姓”及“燕、赵、韩、魏之后”于长安附近的长陵,致使关东“邑里无营利之家,野泽无兼并之民”【3】。其后,西汉“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于诸陵”【4】,使得各地豪族不能充分发展壮大【5】。

 

但徙陵制度自汉元帝以后便废止了。永光四年(前40)十月,汉元帝下令“以渭城寿陵亭部原上为初陵”,并废除徙陵之制,其辞曰:“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顷者有司缘臣子之义,奏徙郡国民以奉园陵.令百姓远弃先祖坟墓,破业失产,亲戚别离,人怀思慕之心,家有不安之意。是以东垂被虚耗之害,关中有无聊之民,非久长之策也……今所为初陵者,勿置县邑,使天下咸安土乐业,亡有动摇之心。”【6】汉成帝最初“以渭城延陵亭部为初陵”,似亦无徙陵之事。数年后,他看上了霸陵、新丰一带的环境,想在这里营建自己的陵墓。陈汤欲乘此机会“得赐田宅”,遂上封事言:“初陵,京师之地,最为肥美,可立一县。天下民不徙诸陵三十余岁矣,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可徙初陵,以疆京师,衰弱诸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贫富。汤愿与妻子家属徙初陵,为天下先。”成帝采纳了这一建议,“以新丰戏乡为昌陵县,奉初陵”,并“徙郡国豪杰赀五百万以上五千户于昌陵”。新陵原计划三年完工,但由于当地地势低平,须“因卑为高,积土为山”,工程浩大,数万人作治五年,“中陵司马殿门内尚未加功”而“天下遍被其劳,国家罢敝,府臧空虚,下至众庶,熬熬苦之”。群臣纷纷上书,要求“宜还复故陵,勿徙民”。于是,汉成帝下令:“其罢昌陵,及故陵勿徙吏民,令天下毋有动摇之心”。已迁至昌陵的人家也被遣回原籍。汉哀帝即位后,“以渭城西北原上永陵亭部为初陵。勿徙郡国民,使得自安”【7】。汉平帝建陵事,《汉书》不载,肯定也未徙陵。

 

汉元帝时,“有司缘臣子之义,奏徙郡国民以奉园陵”,是沿袭祖宗行之有效的旧制。陈汤建议徙陵,虽有自私动机,所言徙陵制度的废除导致关东豪族势力抬头则是事实。汉哀帝时提出“限田”之议,王莽时发布“王田令”,也是企图抑制兼并,打击豪族。在这一背景下,元、成、哀、平诸帝和当时的大臣们普遍反对徙陵,以避免豪族产生“动摇之心”、“不安之意”,说明豪族势力已相当强大,以致朝廷宁愿尝试限制他们占有土地,也不敢不尊重其“安土重迁”之性和“骨肉相附”之情。汉元帝以来对豪族势力的妥协退让,虽然缓解了朝廷同豪族的矛盾,却助长了豪族势力的发展。

 

新朝末年战乱爆发后,各地农民军及豪强武装大肆掳掠。豪族首当其冲,于是纷纷聚众自保。如冯鲂,“为郡族姓。王莽末,四方溃畔,鲂乃聚宾客,招豪桀,作营堑,以待所归”;樊宏,“与宗家亲属作营堑自守,老弱归之者千余家”;第五伦,“王莽末,盗贼起,宗族闾里争往附之。伦乃依险固筑营壁,有贼,辄奋厉其众,引疆持满以拒之,铜马、赤眉之属前后数十辈,皆不能下”【8】。一时间,“豪右往往屯聚”,“大姓各拥兵众”【9】,营堑保壁,遍布各地。刘秀在渔阳追击“五校”时,还利用了当地的保壁,派陈俊“将轻骑驰出贼前,视人保壁坚完者,敕令固守;放散在野者,因掠取之。贼至无所得,遂散败”【10】。在战乱环境中,大姓豪族自发地率领宗族、闾里、宾客及附近百姓,龟缩在一个个据点中,以增强自我保护能力。这种豪族社会固有的机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战乱的破坏性,又在更大程度上加强了豪族的实力和凝聚力。

 

刘縯起兵,意味着反新复汉运动已经开始。但豪族起初多不敢参与,因为他们目标太大,容易遭到官府的报复。舂陵宗室大多不赞成刘縯起兵,甚至“亡逃自匿”。就是一个例子。李通兄弟参与了刘縯起兵,王莽尽杀在朝中做官的李通父李守及其家人“在长安者”,“南阳亦诛通兄弟、门宗六十四人,皆焚尸宛市”。邓晨配合刘縯起兵新野,“新野宰乃汗晨宅,焚其冢墓。宗族皆恚怒,曰:‘家自富足,何故随妇家人人汤镬中?’”【11】邓晨宗族的这种想法,在当时豪族中应有一定代表性。但更始政权建立后,形势为之一变,“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12】。当时所谓“豪杰”多是豪族领袖。如隗嚣,天水成纪人,“少仕州郡”,无疑是当地豪族,起兵时与诸将割牲而盟曰:“凡我同盟三十一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如怀奸虑……俾坠厥命,厥宗受兵,族类灭亡。”【13】这显然是个以当地豪族为主体的军事集团。更始将王宪只率数百人西攻长安,“大姓栎阳申砀、下邦王大皆率众随宪。属县犛严春、茂陵董喜、蓝田王孟、槐里汝臣、盩厔王扶、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之属,众皆数千人,假号称汉将”。故王宪攻打长安时,各路人马多至“数十万”,豪族武装是其中的主力【14】。

 

豪族势力曾普遍支持更始政权,但更始败亡后,天下瓦解,群雄逐鹿,他们又纷纷支持当地政治人物,形成一个个割据势力。如王郎称帝,是赵缪王子刘林和“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共同策划的;刘永起兵时,“招诸豪杰沛人周建等,并署为将帅”;张步割据齐地,“太山豪杰多拥众与张步连兵”;卢芳称帝则是“三水豪杰共计议”的结果,且得到“各起兵自称将军”的“五原人李兴、随昱、朔方人田飒、代郡人石鲔、闵堪”等豪杰的支持【15】;公孙述起兵临邛时,得到“县中豪杰”的支持,称帝成都后,手下大将和谋士如李熊、任贵、侯丹、任满、李育、程乌、程凡、冯骏、王政、常少、张隆等多是蜀中大姓【16】,“关中豪杰吕鲔等往往拥众以万数”,也“多往归述”。在这种形势下,刘秀消灭各地割据势力的战争,也是征服各地豪族的过程。

 

刘秀以更始大将的身份平定河北时,当地豪族普遍不与之同心。耿纯是支持刘秀的少数河北豪族中的一个,而其所率宗族宾客二千余人竟“半有不同心者”。为了“绝其反顾之望”,耿纯只好派人“归烧其庐舍”,断其后路【17】。在刘秀已经占领的地区,豪族反叛之事也时有发生。如刘秀离开信都后,王郎遣将攻信都,“信都大姓马宠等开城内之”,收捕了刘秀任命的信都太守宗广以及李忠、邳彤等人的家属。刘秀“使任光将兵救信都”,任光所将信都兵又“于道散降王郎”。刘秀收复信都后进行了报复,命李忠“行太守事,收郡中大姓附邯郸者,诛杀数百人”【18】。在鄗城,刘秀“止传舍,鄗大姓苏公反城开门内王郎将李恽”。幸亏耿纯“先觉知,将兵逆与恽战,大破斩之”【19】。刘秀夺取魏郡后,“魏郡大姓数反复”。其中,更始将卓京与魏郡大姓联合,“谋欲相率反邺城”,是个较大的阴谋。刘秀以铫期为魏郡太守,发兵消灭了卓京的队伍,阻止了这次反叛。其后,“邺中之豪”李陆又“谋欲反城迎檀乡”,铫期召问李陆之兄督盗贼李熊,“熊叩头首服,愿与老母俱就死”。铫期不杀李熊母子,反放他们出城“往就陆”,遂使李陆“不胜愧感,自杀以谢期”【20】,从而瓦解了魏郡豪族的又一次反叛。

 

刘秀收复关中,也是同当地豪族的一场较量。《后汉书》卷十七《冯异传》载:更始败后,“赤眉、延岑暴乱三辅,郡县大姓各拥兵众”,其中“延岑据蓝田,王歆据下邦,芳丹据新丰,蒋震据霸陵,张邯据长安,公孙守据长陵,杨周据谷口,吕鲔据陈仓,角闳据汧,骆延据盩厔,任良据鄂,汝章据槐里,各称将军,拥兵多者万余,少者数千人,转相攻击”,局面十分混乱。刘秀派冯异前往讨之,临行嘱咐他说:“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冯异受命人关,先击败势力最大的延岑,“诸营保守附岑者皆来降归异”,又“稍诛击豪杰不从令者,褒赏降附有功劳者,悉遣其渠帅诣京师,散其众归本业。威行关中。唯吕鲔、张邯、蒋震遣使降蜀,其余悉平”。后又“击破吕鲔,营保降者甚众”,从而基本控制了关中地区。这种以“平定安集”为主的政策,是刘秀对付豪族的主要手段。

 

刘秀占领州郡后,通常会“悉更置属县令长以镇抚之”【21】,迅速恢复统治秩序。但若地方官吏抚循不力,甚至欺压当地豪族,反抗事件仍会发生。《后汉书》卷十八《吴汉传》载:建武四年(28),“鬲县五姓共逐守长,据城而反”。众将皆欲攻之,吴汉不许,曰:“使鬲反者,皆守长罪也。”遂“移檄告郡,使收守长,而使人谢城中。五姓大喜,即相率归降”。李贤注曰:“五姓,盖当土强宗豪右也。”《资治通鉴》卷四十一胡三省注:“守长者,守鬲县长,非正官也。”吴汉所说的“守长罪”,当指守鬲县长有违法侵犯豪族利益之事,故而激起豪族反抗。此事没有造成大的震动,但颇为典型,反映出豪族在地方上仍有相当力量,东汉政府对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建武八年(32),刘秀西征隗嚣时,背后的颍川、河东、东郡、济阴等地爆发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叛乱。《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建武八年”条:“颍川盗贼寇没属县,河东守守兵亦叛,京师骚动”,刘秀“晨夜东驰”,“自征颍川盗贼”。同书卷二十一《耿纯传》:“(建武)八年,东郡、济阴盗贼群起。”其中只有颍川和东郡的情形见于记载。同书卷三十三《冯鲂传》载颍川郏县的叛乱说:“郏贼延褒等众三千余人”,攻占县城,赶走县令冯鲂,县中各聚落也都起兵响应,及刘秀至颍川,延褒等又“皆自髡剔,负斧锧,将其众请罪”,冯鲂“转降诸聚落,县中平定”。延褒等人的队伍应是豪族武装,起而响应的“诸聚落”恐多是乡间保壁中的豪族武装。引起这次叛乱的直接原因,可能是地方官的统治过于严酷。冯鲂“为政敢杀伐,以威信称”。延褒等起兵就是要赶走他。冯鲂为人“矜严公正”,故被官修史书记录下来。不见于记载的颍川其他各县的令长们,恐多有类于“守鬲县长”者。刘秀显然意识到这一点,故命曾任颍川太守、在当地颇有威信的寇恂同他一道往平颍川之乱。事后,百姓遮道曰:“愿从陛下复借寇君一年。”刘秀乃留寇恂于长社,“镇抚吏人,受纳余降”【22】。东郡的情形比颍川更典型。前引《后汉书·耿纯传》说:刘秀派李通、王常率军前往镇压又以耿纯“威信著于卫地遣使拜太中大夫,使与大兵会东郡。东郡闻纯人界,盗贼九千余人皆诣纯降,大兵不战而还”。刘秀遂命耿纯为东郡太守,“吏民悦服”。东郡人显然也希望朝廷撤换当地长官。

 

不过,颍川、东郡等地的豪族在刘秀率军西征、朝廷兵力空虚之时发动叛乱,又说明他们有推翻东汉统治、重建割据政权的意图。《后汉书》卷十六《寇恂传》载寇恂分析颍川叛乱形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