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源兄：
谢谢您寄来清华大学方朝晖教授的《把反腐希望完全寄托制度是天真想法》一文，文章很好，在批评制度万能论不足的同时，也批评了法制万能论的不足。
（2012年）12月26日，在纪念毛泽东诞辰的一次集会上，新华社的熊蕾女士（熊向晖的女儿）讲的一段话特别令人深思。她说自己很担心法学专家们“以法治国”，“法大于天”之类讲法，因为这意味着整个社会都要用最低的道德标准去约束，道德教化在社会中就失去了应有的位置，这样的社会如何能够治理好呢？
无论是方教授还是熊女士，他们都涉及了一个重要的政治治理问题，就是法与德的关系以及西方法制的引入问题。
我们先说第二个问题。过去一百多年来，西方法律制度引入很多了，中国也建立起了相对完备的法制体系，但西方法治还是没有很好地在中国实现。为什么是这样，这就是方教授文中所说的“风”的问题，也是熊女士讲的教化问题。套用荀子的话说就是“无治人”，没有使国家安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治法”，有使国家安定的法制也不行。
所以我们在学习西方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西方的好东西，引入中国很可能变成坏东西。西方以法治国很好，人家有宗教去教化，再以法制相结合，就在一定程度上既“有治人”，又“有治法”了；中国传统上不是宗教国家，清末诸贤看到人家法制好就引入进来，缺乏实现法治的根本条件，就产生了大问题。
以史为鉴，那么中国传统社会是如何实现既“有治人”，又“有治法”的呢？就是靠法德相须为用——以法生德、以德固法——二者如阴阳，互相依存，互相配合，相辅相成。
什么是以法生德呢？具体到操作中就细了，比如中国传统法律中道德过失治罪是很严重的，不孝就是大罪；总的来说，法生德就是注重法律的教化作用，甚至用重其轻者的方式，移风易俗，实现以刑去刑。解放初，毛泽东谈到判处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死刑时曾说：“我们杀了几个有功之臣，也是万般无奈。我们建议重读一下《资治通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我们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这样，共产党也是这样。杀张子善、刘青山时我讲过，杀他们两个，就是救了二百个、二千个、二万个啊。我说过的，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无奈，不得已啊。问题若是成了堆，就是积重难返了啊。崇祯皇帝是个好皇帝，可他面对那样一个烂摊子，只好哭天抹泪了哟。我们共产党不是明朝的崇祯，我们绝不会腐败到那种程度。不过，谁要是搞腐败那一套，我毛泽东就割谁的脑袋。我毛泽东若是腐败，人民就割我毛泽东的脑袋。” （1953年8月毛泽东同志谈张子善、刘青山案件；1952年枪毙张、刘前，毛泽东曾向前来求情的薄一波说过类似的话：“正因为他们两人的地位高，功劳大，影响大，所以才要下决心处决他们。只有处决他们，才可能挽20个，200个，2000个，2万个犯有各种不同程度错误的干部。”参阅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第152页。）
什么是以德固法呢？就是以道德教化为手段，实现“教训成俗而刑罚省”。其实你看看香港、台湾等地，就知道，在传统文化冲击较小的地方，整个社会风俗淳厚，小偷小摸就少，人们也更少偷心。前些天我去香港，在地铁站发现钱包丢了，里边有几千块钱，问题是身份证、银行卡也在里边，搞得我很着急。陪我的朋友熟悉香港，向我保证说：“我们除了在宾馆房间，就是在饭店，路上大家一直在一起，香港小偷少，你放心，你的钱包一定会找到，别想了。我们先去买东西……”当时，我以为他在开导我，心想，若宾馆里找不到钱包，饭店人山人海的，不可能再找到；晚上回宾馆，钱包没有找到，我想这下糟了，而那位朋友再次向我保证，香港这个地方，还有更多传统的东西，世风好，放心吧。于是我们去了中午就餐的饭店——没想到，一进门，他们的服务员和经理就认出了我们，告诉我们钱包他们的一个服务生在地上拾到了，他们很很急，如果我们不来，就去附近宾馆找我们——当饭店经理把用胶带封好的钱包恭敬地递给我时，我既感动，又惊讶，香港经济发达、世风却如此淳厚！
目前最可怕的是：有人一味强调以法治国，还有人一味强调以德治国。而那些谈德法兼用的人，却只会清谈，不知事变——就是面对现实，不知何时用重刑、何时用轻刑？如何实现以德固法、以法生德——一谈中国没有法治，就说人民素质差，秋菊女士太少；一谈中国政府人治，就是传统根深蒂固，秦始皇太多。这些论断表面有理，实际上也是两末之议，言不及物的空谈。
事实上，在中国文化中，名教（道德教化）与名法（刑名法术）的哲学基础都是名学，名学已成绝学，人们也不知道德与法律本是同根生了——都是正名定分，实现无为而治。只不过前者以德导之，后者以法绳之。
溪源兄，再次感谢你寄来的文章，它引发了我太多的思考——在诸多方面，近代中国与国际社会接轨过度，同时与本土传统和现实严重脱轨，那样不仅不能同国际接轨，简直是“接鬼”，这是很可怕的——从教育到政治，我们都能看到这类痛心的现实。
南橘北枳，水土异也！在西学大盛、传统文化几近中绝的今天，吾辈学人当三思，否则我们和我们的后代还会吃太多的苦果！
就写到这里。
祝元旦快乐！
翟玉忠
2013年1月1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