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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曰国:百年来《管子·轻重》年代问题研究述评 
作者:[巩曰国] 来源:[] 2008-02-28

《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问题,是《管子》研究中的诸多难点之一,也是一个世纪以来在学术界引起广泛关注的课题之一。百年来学界对本课题的研究经历了三个阶段,出现“战国说”、“汉代说”(包括“文景说”、“武昭说”、“王莽说”)等观点。各个阶段的不同特点,体现了学者的不同认识,也与“疑古”与“走出疑古时代”的学术思潮密切相关。


《管子》是我国古代重要典籍,也是齐鲁文化的代表著作之一,其中的《轻重》19篇(现存16篇)以包含丰富的经济思想而著称于世,是研究古代经济史特别是经济思想史的重要文献。但是关于这一组文献的著作年代,历来存在很大分歧。有的认为成于战国,有的认为成于汉代,而后者又有“文景说”、“武昭说”、“王莽说”等不同意见。百年以来,学界对本课题的研究,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上世纪50年代以前为第一阶段,以王国维和罗根泽为代表,基本上倾向于“汉代说”;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期为第二阶段,这一时期的研究主要围绕马非百提出的“王莽时代说”展开;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主要是“汉代说”和“战国说”的论争,并逐渐倾向于“战国说”。围绕《管子·轻重》提出的各种观点,体现了不同学者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也与“疑古”与“走出疑古时代”的学术思潮密切相关。回顾百年来学界关于《管子·轻重》年代问题的研究,有助于更准确得判断这一组文献的著作年代,对我们今天的学术研究,也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管子·轻重》非管仲所著,古人早就认识到了。晋代傅玄说:“《管子》之书,半是后之好事者所加,《轻重》篇尤鄙俗。”唐代孔颖达也说:“《轻重》篇或是后人所加”。[1]但他们都没有明确论及《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对《管子·轻重》著作年代问题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研究,肇端于王国维。上世纪初,他在《月氏未西迁大夏时故地考》[2]文中,最早提出“文景说”。此后,罗根泽又提出了“武昭说”。“文景说”和“武昭说”是上世纪50年代以前最有代表性的观点,对后来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王国维提出“文景说”,主要是依据《管子·轻重》中多处出现的“玉起于禺氏”之语,以禺氏为产玉之地。王国维考证,“禺氏”即“月氏”,“月氏为匈奴所败,当汉文帝四年,而其西居大夏,则在武帝之初”。据此,王国维推断:“余疑《管子·轻重》诸篇为汉文、景间作,其时月氏已西去敦煌祁连间而西居且末于阗间,故云‘玉起于禺氏’也”。


王国维《月氏未西迁大夏时故地考》一文,主要是论证月氏部族离开敦煌、祁连间之后、西居大夏以前的居处地,《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只是附带论及,“略缀数语以记之”,非常简略。尽管如此,王国维第一次将《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明确定位于某一时代(文景说),而且提出了自己的根据,具有开创之功。郭沫若对王国维的论说非常重视,不仅将《月氏未西迁大夏时故地考》一文录入《管子集校》,而且多次申说“文景说”:《轻重》诸篇“乃文景时同一学派之文汇”[3];“《轻重》诸篇成于汉文、景之世,皆确凿有据”[4];“《管子·轻重》在《管子解》五篇之后,毫无问题是汉人假托的,时代当在汉文帝时或其稍后”[5]。另外,王国维运用内政来考证《管子·轻重》著作年代的方法,对后来的研究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不管是罗根泽论证“武昭说”,马非百论证“王莽说”,胡家聪论证“战国说”,还是其他各家围绕这些观点展开的研究与论争,无不重视对《管子·轻重》文中内证的运用。


王国维以后,对《管子·轻重》著作年代进行详细研究的是罗根泽。他著有《管子探源》,考证《管子》诸篇的著作年代,其中第八章是对《轻重》篇的著作年代的考证。罗根泽认为《管子·轻重》“并汉武昭时理财家作”,书中列举了十余条根据,其最主要者有:[6]


 1.在《海王》、《国蓄》、《山国轨》、《揆度》等篇中,多次出现“山海”、“盐铁”连用,罗根泽认为,盐铁之策是汉武帝时才出现的,《管子·轻重》诸篇,应该是当时“主张盐铁策者,以管仲通鱼盐之利以霸诸侯,遂依托以发挥盐铁均输之说也”。


2.在《乘马数》、《国蓄》、《山国轨》、《山权数》、《山至数》、《轻重丁》等篇中,多处论述平准之策,有时称“准平”,有时称“准”,罗根泽认为这“除武昭时,前古未有也”。


3.在《国蓄》、《揆度》、《轻重甲》、《轻重乙》、《轻重丁》等篇中,多有“商贾太盛,农民太瘠”的记述,罗根泽认为,篇中所云“社会情形经济状况,绝类武昭之世”。


4.在《山权数》中提到汤禹铸币,《盐铁论·力耕篇》也提到汤禹铸币。罗根泽认为:“汤禹铸币,并子虚乌有,而两书全同,亦征其为一家一派之学也。”


5.在《轻重》中用到“通施”、“准衡”、“盐铁”、“铸钱”、“立币”、“黄金”、“刀布”等术语,这些术语文字,亦见于《盐铁论》,“与武昭时理财者之所用相仿”,因此《轻重》所作“当在武昭时也”。


6.在《轻重》诸篇之轻重之法与《盐铁论》论轻重主旨相同,而与《史记》所载管仲之“轻重九府”不相符。轻重之策为汉代人所造,“以世人贵耳贱目,崇古卑今,而管子又适有“轻重九府”,于是以己意为说,而托之管子”。


罗根泽论证“武昭说”,分析细致,论据颇多。不过仔细推敲,其论说多有可商榷之处。有的不够准确,如上述第1、2条所说盐铁与平准之策,其实并非汉武帝时才有;有的有比附之嫌,如上述第3条就是将《轻重》篇的有些记述与《史记》、《汉书》、《盐铁论》的记载生硬加以比附;还有的出于臆测,如上述第4条《轻重》、《盐铁论》中都提到“汤禹铸币”,它们之间可能存在引用关系,并不一定是一家一派之学。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罗根泽“武昭说”回避了司马迁《史记·管晏列传》中“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的记载,这使其论证大打折扣。因此,现在几乎没有人认同“武昭说”。


尽管罗根泽的“武昭说”现在鲜有人认可,但罗根泽对《管子·轻重》年代问题研究的贡献是不容抹煞的。《管子探源》第八章是目前所见的对《管子·轻重》年代问题进行专门论证的最早文献。与王国维相比,罗根泽的论证更加充分,分析也更加细密,因此产生了很大影响。马非百论证“王莽说”,就是在罗根泽研究的基础上展开的。


罗根泽曾求学于清华大学研究院、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受业于梁启超、陈寅恪诸先生。《管子探源》一书从1927年作者在清华研究院学习时即开始写作,后在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完成,193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罗根泽认为《管子·轻重》著作于武昭时期,明显是受了当时“疑古”思潮的影响。而其说在当时及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得到许多人的认可,也与“疑古”思潮的影响有密切关系。



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初,学术界关于《管子·轻重》著作年代的研究,主要围绕马非百提出的“王莽说”展开。


马非百认为,《轻重》篇是一部独立的著作,与《管子》其它各篇不是一个思想体系,它是西汉末年王莽时代的人所作。马非百从1943年开始写作《管子轻重篇新诠》,书中除对《轻重》各篇的文字进行考释,还在相关部分阐发了《轻重》作于王莽时代的观点。上世纪50年代,郭沫若撰《管子集校》,征引了《新诠》稿本的部分内容。郭沫若不同意“王莽说”,在《管子集校》中也有所批驳,但他还是鼓励马非百将其观点写成论文。这样,马非百写成了《关于〈管子·轻重篇〉的著作年代问题》,发表于《历史研究》1956年第12期。该文发表后,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引发了激烈争论。容肇祖在《历史研究》1958年第1期发表《驳马非百〈关于管子轻重篇的著作年代问题〉》,对马非百的论说进行了激烈批驳。该文不仅代表容肇祖本人的态度,文中还包含了史树青、王维庭等人的一些意见。1979年,《管子轻重篇新诠》由中华书局出版。书前有《论管子轻重》,其上篇为《关于〈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重申王莽时代说。[7]《管子轻重篇新诠》收入《新编诸子集成》,这使马非百“王莽说”有了更广泛的影响。针对《新诠》,胡寄窗发表《论〈管子·轻重篇〉的成书年代问题》长文,连载于《中国经济问题》1981年第4期、第5期,对马非百所举的主要论据逐一进行了批驳。


马非百为确立其“王莽说”,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在收入《新诠》的《关于〈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一文中,他提出需要进攻的“四个据点”,又从包括20多个证据在内的六个方面进行“全面围攻”,而以“两个最后堡垒的突破”结束。


1.四个据点:


(1)《轻重甲》中提到“曲逆”。马非百认为,曲逆是汉高祖七年(前200年)赐陈平的封号,此前没有过,《轻重》篇的成书“不得在汉高祖刘邦七年封陈平为曲逆侯以前”。(2)《轻重戊》提到所谓“鲁梁之谋”中的“鲁梁”,地处“泰山之阳”。马非百认为:在汉文帝十二年(前168年)以前,泰山之南无梁国,《轻重》篇的成书“不得在汉文帝刘恒十二年徙淮南王为梁王以前”。(3)《轻重甲》中有所谓“水豫”之事[8]。马非百认为:这是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年)修昆明池造楼船训练水军乃至后来平定南越之事的反映,因此《轻重》篇的成书不得在此以前。(4)《揆度》中有“封君之臣十里矣”之说,马非百认为古无此制,这些内容,是以王莽居摄三年(8年)镇压翟义、赵明及西羌等起义军后大封功臣,和始建国四年(12年)立为“附城五差”之制为背景的,《轻重》篇的成书不得此之前。


2.全面围攻:


除了四个据点外,马非百认为《轻重》篇中还有很多例证“确为汉代及王莽时代的实际历史事实者”,如高祖时的贺献制度和公葬制度,文帝时严道铜山铸钱和除田租税之事,景帝时三等币制和更名诸侯丞相为相之事,武帝时代无籍于民思想、盐铁专卖政策、边疆四裔及其特产、平牡马价等情况,宣帝时的长度制度,王莽时的居摄思想、黄虞思想、“宝黄厮赤”思想及五均赊贷制度等。马非百还列举了他认定的许多属于王莽时代的特有的名词和术语,如“金之平价万”、“通货”、“菁茅”、“月价”、“省”、“江阳之珠”和“王邑”等。通过这些他所认为的具有时代特点的例证及你名词术语,对《轻重》篇的年代进行“全面围攻”。


3.两个最后堡垒:


第一个堡垒是《史记》。司马迁在《史记·管晏列传》中说:“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也。”按照这一记载,司马迁度曾读过《轻重》。要论证《轻重》成书于新莽时期,这自然是一大堡垒。马非百认为,《史记》的这一记载是不可靠的,司马迁并没有读过《轻重》。马非百还通过《轻重》与《史记》之《太史公自序》、《货殖列传》、《平准书》进行比照,认为《轻重》是吸收改造了这三篇的相关内容而写成的,“《史记》是《轻重》篇写成的主要依据”。


第二个堡垒是《盐铁论》。《盐铁论》与《轻重》的文字多有雷同之处,有的地方直接称“管子曰”,学者都认为是《盐铁论》引《管子·轻重》。马非百将二书文字相同相似的十余处列为“《管子·轻重》与《盐铁论》同文一览表”进行比较,认为这些内容或者是《轻重》作者将《盐铁论》中大夫御史、贤良文学两派意见合而为一,或者是全盘接收大夫方面的意见,或者是全盘接收贤良文学方面的意见,论证《轻重》抄袭《盐铁论》。


虽然马非百为确立“王莽说”举出了很多证据,论证也非常仔细,用力很多,但其论说依然难以另人信服。正如郭沫若所说的,“马氏认为此十六篇乃王莽时作品,证据薄弱,说难成立”。[9]


马非百否定《史记·管晏列传》中司马迁读过《轻重》的记载,并没有可靠的依据。他所列“《管子·轻重》与《盐铁论》同文一览表”,并不能证明一定是《轻重》抄袭《盐铁论》,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是《盐铁论》引用《轻重》的内容,因为有的地方明确称“管子曰”[10]。因此,所谓“两个堡垒”,马非百实际上并没有攻破,这些在容肇祖和胡寄窗的文章中论及到了。马非百由于有了《管子·轻重》成于王莽时代的成见,因此才努力证明《轻重》在《史记》和《盐铁论》之后。容肇祖批评这种成见使他“看朱成碧”,“不自知其颠倒错乱”,[11]可谓一针见血。


马非百在“四个据点”和“全面围攻”中举出的论据,有很多也值得商榷。有些论据在的时代判断不够准确,有些则存在比附之嫌。前者如第一个据点中所举“曲逆”之证,实际上在《战国策》中就出现过曲逆的地名,并非如马非百所说“不得在汉高祖七年封陈平为曲逆侯以前”。后者如第三个据点所举“水豫”之证,不能将《轻重甲》中的记述简单比附为汉武帝修造楼船及平定南越之事,很可能是“作者盖察之北人水战之不习,必须为之豫,故设为此寓言。汉武帝则从而实践之耳”[12]。对于马非百所举论据,在容肇祖和胡寄窗的文章中多有辩驳,此不赘述。


马非百的“王莽说”不能成立,但我们必须看到,马非百关于《管子·轻重》著作年代的研究,态度是十分认真的。他倾力研究《管子·轻重》数十年,对其内容烂熟于心,对《史记》、《汉书》、《盐铁论》等文献及汉代的历史也非常熟悉。他注重从《轻重》内部找证据,对《轻重》篇中与其它汉代文献与汉代历史有关联的材料,进行了仔细的梳理排比。虽然由于指导思想和论证方法的偏颇,马非百得出的结论不能令人满意,但他付出的劳动,为《轻重》著作年代问题研究的深入展开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他提供的材料,也为我们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马非百认为《管子·轻重》成书于王莽时代,比罗根泽的“武昭说”又往后推了近百年,这无疑是受了“疑古”思潮的影响。胡寄窗《中国经济思想史》将《管子·轻重》列入战国时代,马非百批评说:“在时代问题上又从王、罗二氏已经前进了一步的地方倒退了回去,这是未免使人失望的。”[13]将《管子·轻重》著作年代判定的越晚越进步,判定早了就是退步,这正是“疑古”思想支配的结果。



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一直是“汉代说”占优势。不管是文景说、武昭说还是王莽说,都是把《管子·轻重》著作年代定在汉代。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轻重》成于战国。如容肇祖就说“《管子·轻重篇》著作的时代大致是战国”,[14]胡寄窗认为《轻重》“大约到战国中期,其全部体系即已完成”,“它必为战国开始后若干轻重家们逐渐积累起来的著作”。[15]容肇祖、胡寄窗认为《轻重》作于战国,但并没有具体论证。1981年,胡家聪发表《〈管子·轻重〉作于战国考》[16],从正面详尽深入论证“战国说”,推动了《轻重》年代研究的深入展开。在胡家聪论证“战国说”的同时,以叶世昌为代表的一些学者仍然坚持认为《轻重》著作于汉代,并且与“战国说”展开过论争,而巫宝三则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点——“战国末期和秦初成书说”。近些年来,随着“走出疑古时代”思潮的影响,从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战国说”。


胡家聪《〈管子·轻重〉作于战国考》认为《轻重》“作于战国时的齐国”,并从四个方面进行具体考证:


1.《轻重》各篇有大量战国时代的烙印,如:(1)“王国”、“霸国”对举,“大国”、“小国”并提;(2)多次出现“万乘之国”、“千乘之国”、“百乘之国”;(3)提到“牴国”、“距国”、“衢国”;(4)“天子”、“诸侯”、“吾国”并称;(5)提到“迁封”、“封君”;(6)提到战国时齐国的货币“刀币”。胡家聪认为这些都是战国时代烙印,并非汉代人作伪假托。


2.《轻重》以齐国为本位,“立足齐国而论天下,处处带着齐国的特征”。如:(1)《轻重丁》所记齐国的四境,正是战国时齐国的四境;(2)《轻重》各篇所记许多地名地望,以齐国为本位叙述;(3)《山至数》提到“属大夫”,为齐国特有;(4)《乘马数》反映了齐国传统的“相地而衰征”的制度;(5)《海王》所述量制,是战国时期田齐量制。


3.《轻重》各篇多用桓、管对话体,这是战国时期齐国稷下先生们常用的写作形式。


4.《轻重》各篇思想内容与《管子》的《经言》具有内在联系,是《经言》学说的进一步发展,属于同一思想体系。


胡文还考察了《管子·轻重》的流传情况,贾谊、司马迁、桑弘羊、刘向、班固都读过《轻重》,“足以证明从战国到汉代,《轻重》诸篇流传有序”,以此作为《轻重》作于战国的旁证。


后来,胡家聪又发表《〈国蓄〉篇的 “平籴”思想发微——兼论〈国蓄〉作于田齐时代》一文,[17]重申其“战国说”。


在胡家聪论证“战国说”的同时,有很多学者依然认为《轻重》诸篇成于汉代,如叶世昌、苏凤捷、赵守正、陈连庆、赵靖、石世奇、陈为民等。他们主要是在王国维、郭沫若“文景说”的基础上进行发挥:或以为成于文景时期[18],或以为成于景帝时期[19],或以为陆续成于武帝以前[20]。其中以叶世昌为代表。


叶世昌是中国经济思想史专家,对《管子·轻重》深有研究。他在《中国经济思想简史》中,将《轻重》经济思想放在《秦汉的经济思想》中进行讨论。书中说:《轻重》“是在西汉时期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最迟在武帝时已大体形成”。[21]限于体例,书中没有展开论证,其根据见于他的一些论文中。


在《管子著作年代两议》[22],列举《管子集校》中的证据批驳“战国说”。中,叶世昌认为:“《管子·轻重》是西汉作品。我们可以拿先秦和西汉各种古籍来同《管子·轻重》作比较,不难看出,先秦绝没有雷同于《管子·轻重》的用字习惯和风格,而西汉则相反。”其所举根据主要有:


1.《管子·轻重》中对大商人、高利贷者有“万金之贾、千金之贾(《国蓄》、《轻重甲》)、蓄贾、大贾蓄家(《国蓄》)、大家委资家(《山国轨》)、富商蓄贾(《轻重甲》、《轻重乙》、《轻重丁》)等称呼。这些称呼在先秦是没有的。”


2.在战国时,所谓“兼并”是指诸侯国之间的兼并。商人兼并的事实战国时就已存在,但人们把商人兼并农民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提出来,却是西汉间的事。《国蓄》是一般认为《轻重》中产生较早的一篇,其中对商人兼并有精辟的论述。这些文字不可能产生于战国时期。


在《战国古籍和〈管子·轻重〉中的黄金货币》[23]一文中,叶世昌将《国语》、《墨子》、《孟子》、《商君书》、《战国策》等先秦古籍与《管子·轻重》有关黄金的记述进行比照,发现《管子·轻重》有关黄金的记述,其广度和深度比《国语》、《墨子》、《孟子》、《商君书》、《战国策》等先秦古籍已有了很大提高。叶世昌认为:“这不能用同一时代不同作者的不同认识来解释,而应是产生于不同时代的反映。《管子·轻重》所论是货币经济和黄金的货币性更加发展的产物,这是将它定为西汉作品的一个理由。”


叶世昌还对“战国说”的论证方法提出质疑。胡家聪论证“战国说”,主要是依据《轻重》中有若干具有战国时代烙印的内证。叶世昌说:“研究古书的著作年代,不是要找出哪些是前人可能使用的字句,而是要力求找出前人不可能使用的字句”,“不是在字句中寻找它的上限,而是要寻找它的下限”。他认为胡家聪的“内证”,属于上限,而不是下限,“要否定西汉说,必须针对那些被认为是只有西汉人才有的字句做文章,予以彻底驳斥,证明这些字句战国人已有可能使用,才是正确的方法”。[24]


“战国说”和“西汉说”都有各自的论据,不过,我们必须看到,有些论据是可以做不同解释的。如主张“西汉说”者,都举王国维提出的“玉起于禺氏”的证据,但张汉东认为:月氏在西迁以前生活于河西走廊,西玉东行之门——玉门,是月氏人的中心地带,这决定了西域之玉必须经月氏而进入中原,这是产生“玉起于禺氏”之说的根本原因。“禺氏”见诸先秦文献,“月氏”见诸汉代文献,西玉东传由来已久,所以“轻重”说“禺氏之玉”而不云“月氏之玉”。因此,“玉起于禺氏”之说,由来已久,绝非在汉文景期间才产生。本此,它也就不能作为《管子·轻重》作于汉代的证据。[25]再如持战国说者,常以《轻重》诸篇所记很多是战国诸侯国事特别以记述齐国事为多,作为立论的依据,但我们也可以认为篇中所述战国之事,乃是著书者的“托古”手法,犹如古籍中常引三皇五帝一样。


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巫宝三没有参与“战国说”和“汉代说”的论争,而是根据自己的研究,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点——“战国末期和秦初成书说”。在《〈管子·轻重〉十六篇的成书年代问题》[26]后收入《管子经济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一文中,他详细列举了《韩非子》和《管子·轻重》各篇在内容、文句、词语及概念用法上的相通之处,并考察《轻重》诸篇所述商业及商人的活动,认为“《轻重》19篇(今存16篇)可能是韩非门徒所作,其成书年代约在韩非活动之时和稍后于韩非,亦即在战国末年和秦初”。巫宝三在文末特别指出,他提出“战国末期和秦初成书说”,是“作为一得之见,以供讨论”,“只是认为这个成书年代问题仍是一个没有解决而要继续研究的问题”。这种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上世纪以来,我国的考古不断有新的发现,先后出土了大量的竹简和帛书,给我们探讨古书的著作年代和作者提供了新的依据。虽然目前出土文献中还没有发现《管子·轻重》,但有些与《轻重》有密切关系。李学勤较早注意到利用出土文献来研究《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他在《〈管子·轻重〉篇的年代与思想》[27]一文中,将银雀山汉墓出土简书《〈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中的《田法》篇、《王兵》篇,与《管子·乘马》(《管子·轻重》是以《乘马》所论的国用问题为起点)和《轻重》中的《事语》进行比较,发现这些出土文献与《轻重》有着密切关系。“《〈守法〉、〈守令〉等十三篇》是战国时齐人的作品,由此可以推断《轻重》的时代和国别”。该文还利用出土的齐国量器来考证《轻重》的年代。《轻重·海王》中有一段关于百姓食盐的记述,其中反映出的量制是:100升为1釜,1000升(10釜)为1钟。这与山东胶州灵山卫出土的田齐量器的科学实测是相符的。“管子轻重”所用的量制,不是姜齐的旧量,而是田齐的新量。如果这些确出于伪托,作伪的人应该采用与齐桓公、管仲适应的旧量,不会去用晚了一个时代的新量。“只有《轻重》的作者是战国时田齐的人,才会采用他习以为常的新量,而不知道过去存在过的旧量。”因此,李学勤认为,“把《管子轻重》定为战国末世《管子》一系学者的著作最为切当。”


李学勤对出土文献深有研究,他提出的“走出疑古时代”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可。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管子轻重”作于战国,赵宗正、陆启智、叶玉华、杨善群等,都从不同角度对此进行过论证。[28]


以上我们分三个阶段回顾了百年了《管子·轻重》年代问题的研究情况。在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一直是“汉代说”占据优势,而持“汉代说”(包括“文景说”、“武昭说”、“王莽说”)的学者,不管是王国维、罗根泽还是郭沫若、马非百,无不受到疑古思潮的影响。近些年来,战国秦汉时期简帛书籍的大量出土,使我们发现了疑古思潮影响下古籍辨伪所导致的一些“冤假错案”,对古书的形成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学界开始“走出疑古时代”。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战国说”。


虽然现在学界倾向于“战国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管子·轻重》著作年代问题已经完全解决,因为《轻重》确实有西汉时代的特点。总结百年来《管子·轻重》著作年代研究的经验教训,笔者以为,今后应该摆脱“疑古”与“走出疑古时代”的影响,注意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进行研究。首先,要注意新材料的发现与利用。传统传世文献的相关资料,前辈学者多已经注意到了,因此应特别关注新发现的出土文献。如果将来能够在出土文献中发现《轻重》,那自然可以使本课题获得解决;即使不能发现《轻重》,其它与《轻重》有密切关系的出土文献,对本课题的研究也有很大帮助。其次,要注意从多角度、运用多种方法进行综合研究。研究《管子·轻重》的著作年代,要注意找“内证”,注意与时代特点、社会经济背景相结合,同时还可以从学术发展、学派演变的角度来探讨,如果能以此为切入点,找出《轻重》的作者,自然可以使本课题得到解决。另外,先秦秦汉时期,古书形成与传播是有规律的,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探讨《轻重》的形成过程。《管子·轻重》著作年代问题,是《管子》研究中诸多难题之一。本课题的最终解决,还有待于学术界的共同努力。


注释:


[1] 傅、孔之说见《管子》卷首之《管子文评》,《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89页。


[2] 王国维:《观堂别集》卷一,《王国维遗书》第4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


[3] 郭沫若:《管子集校引用校释书目提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5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1页。


[4] 郭沫若:《管子集校·校毕书后》,《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67页。


[5] 郭沫若:《侈靡篇的研究》,《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0页。


[6] 见罗根泽:《诸子考索》,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89-499页。


[7]本文对其1956年发表的《关于〈管子·轻重篇〉的著作年代问题》一文的文字和个别例证有所修改。


[8] 篇中载:齐桓公要北伐孤竹离枝,为防备越国从后面进攻,立沼池造巨舟,赐千金奖励习水,结果大败越人。


[9] 郭沫若:《管子集校引用校释书目提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5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1页。


[10] 马非百在文中把称“管子曰”的地方看作“可能引自《管子》其它佚篇”,完全是推脱之辞。


[11] 容肇祖:《驳马非百〈关于管子·轻重篇的著作年代问题〉》,《历史研究》1958年第1期。


[12] 郭沫若:《管子集校》,《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72页。


[13] 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页。


[14] 容肇祖:《驳马非百〈关于管子·轻重篇的著作年代问题〉》,《历史研究》1958年第1期。


[15] 胡寄窗:《中国经济思想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88页、367页。


[16] 见《历史研究》,1981年第1期。


[17] 《管子学刊》,1989年第4期。


[18] 苏凤捷《〈管子·轻重〉成文时期辨识》一文,结合战国到西汉前期商业发展的一般情况,把贾谊、晁错二者的政治经济观点加以比较,认为“《轻重》成文于西汉文景时期”。见《安徽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


[19] 赵守正在《〈管子〉断代》中,从文章内容和时代背景上考察,认为《轻重》诸篇“大体上可以说是汉景帝朝吴楚七国之乱以后的作品”。见《管子研究》第一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20] 赵靖认为“《管子》轻重诸篇基本上成书于西汉时期,但不认为它们仅属于文、景时期或武、昭时期,而认为它们是从汉文帝直到汉武帝时期的八九十年间(公元前179年至前87年)逐渐积累起来的。” 见《中国经济思想史述要》,第21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1] 叶世昌:《中国经济思想简史》中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1页。


[22] 《管子研究》第一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此前叶世昌有《〈管子·轻重〉非战国作品》(《社会科学战线丛刊》1980年第2期)。


[23] 《管子学刊》,1997年第3期。


[24] 叶世昌:《研究古书著作年代的一个方法论问题——兼论国蓄作于西汉》,《管子学刊》,1990年第2期。


[25] 张汉东:《〈国蓄〉作于西汉说质疑》,《管子学刊》1993年第3期。


[26] 《南开经济研究所季刊》,1983年第4期。


[27] 《道家文化研究》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又收入其《古文献丛论》,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


[28] 分别见:赵宗正、陆启智《〈管子·轻重篇〉的著作年代》,《管子学刊》1995年第3期;叶玉华《〈管子·轻重〉篇“币乘马”与周代“资币”制考实》,《管子学刊》1997年第4期;杨善群《〈管子·轻重〉的写作时代与理论源流》,《管子学刊》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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