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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韩非专制的对象在官不在民 
作者:[洛克] 来源:[网友推荐] 2006-07-31

 

  

[引言]

专制一词,在今天传播学上的现实处境,有点像男女的某部分生殖器,比如,阴茎。它们之间,几乎有着同类的敏感性。假如遵循一定的学术规范,或者传播习惯,使用一定的表述用语,你当然可以在某种正规的学术刊物,或主流媒体上,正儿八经地谈论。但假如你不遵循规范,不考究场合,比如小饭馆,或白云机场的VIP候机室,大声张扬阴茎(通常是它的同义俗语),这就会立即被视为一种严重的挑衅,而遭到严厉的禁忌。

专制在今天,还有一种理解和含义,即权力,一般指区域范围内的最高权力,对全体人民,或者说公民的一种状态。俗白地说,就是最高统治者(们)在一边,人民在另一边。他们之间,总是有种不舒服的紧张。

韩非的专制,跟这不同。第一,韩非的专制,没这么敏感、紧张,或者说,其敏感性、紧张度,远不及于今日。第二,韩非的专制,范围没有这么大,它仅限于官场。——显然,这第二,部分性的,正是第一的原因所在。

 

 这里要略作解释的是,官,在此是个总称代词。它包括带有私人性质的臣,侧重职位的官,和属于具体办事人员的吏,——在古代,尤其是上古时期,这三者之间往往互有交叉,分界并不十分清晰。——当然也包括其它一些林林总总,不太常见,但多少都带有一点“公权”性质的名称。

 

《韩非子》全书55篇,95%的内容与官有关;超过三分之二的篇章,题旨即在于官。如果把韩非书中语涉官和官场的文字,全部去掉,剩下的,只有《解老》《喻老》和《说林》《储说》中关于人性的叙述,就是这些,也不能说全然与官无关。

韩非的这种官(官场)嗜好,既跟他的出身、身份有关,更与他所处的时代有关。

根据现有史料,中国官场第一次有据可考的“大兴土木”,应该从周公摄政算起。那是中国官场打地基和框架的阶段,在性质上属于古典原生态(完善型)时期。随着春秋战国时代的到来,与中国历史上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自由知识分子(先秦诸子为代表)的兴起和渐入绝境相映照,相陪伴,相背道而驰,一个具有近代,——或直接干脆说现代也未尝不可,——性质的新型职业官僚市场,迅速膨胀,并得到快速扩张。在此之前的中国社会,从权力角度看,是一个各成区域,分化不明的二元结构状态,即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弟子。”(《左传 桓公二年》),在这样一种“皆有等衰”(同上)的政治架构中,突显的是天子(领主)与臣民的二元相对关系,处于中间的结构层(权力代理,或曰中介层)是无足轻重的,尚未形成具有独立意义的存在(虽然巫、史等人,具有某些特殊性的地位和作用,但和后起的官僚体系相比,则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到春秋入战国,一个以流动性、职业化为标志的中间阶层勃然兴起。以往以血缘世袭为纽带的古典官场,被以能力(聘请、任命)为主轴的新型职业官场替代。这是一个全新的新生事物,打一个形象的比喻,这个新型官场,有点像我们这个时代初次出现的网络、超女、蓝牙和MP3;而从其重要性而言,这个新生事物,就像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的政治体制改革,或改革本身。换言之,它是新鲜的,又是重要的。

韩非,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思想者,对这个既新鲜,又重要的事物,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和回应。

这里需要再作说明的是,虽说春秋战国之际,逐渐兴起了一个新型官场,但这不意味,事实也不可能,原有的官场建筑,包括其相应的意识形态,像发射太空的三级火箭那样,自动脱离、消毁了。侯外庐先生在其论述中国亚细亚生产方式时,多次引述马克思《资本论》序言中的一句名言:死的抓住了活的,来说明中国古代社会的特殊性——要说中国特色,中国国情,这才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的最大特色,最大国情,即文明单位分裂、蜕变的相对极不彻底性,新旧因素严重的共生共存的混合性——中国官场,更是这一特色、这一国情的集中体现与典型代表。在《韩非子》书中,对于新型官场的剖析、立论固然是其主干,但对于旧有的以氏族遗存为核心的官场批判,同样是韩非官场思想的目标内容之一。——韩非自己,正是从这一“旧营垒”走出来的。因此,我们这里说的官场,就是包括新型职业官场和原有血缘官场的混合体,是所谓“大官场”的概念。一个杂居共存的官场。

官场,成为韩非思想的主要背景;而由此发出的呐喊式回应,成为韩非之死的第一死因。

韩非率先总结出中国官场三律。

一,官场如战场。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早熟的中国官场,即已发育为成熟的战场。韩非借口黄帝,杜撰出“上下一日百战”(《韩非子 扬权》,注:以下《韩非子》引文,只标篇名)的论断,以此说明官场的动荡与凶险,也就成为官场暗战的真实写照。韩非在书中,不仅写到了各种官场计谋和策略,《内外储说》篇,更以大量事例说明,身处官场,随时可能遭人“黑手”,却到死都不知怎么死的(集中见于《内储说下六微说三》)——韩非本人,最后也身列其中。这一点,倒确实和马基雅维里有所相似。

官场的血腥阴暗,不仅搅拌于横向同僚之间,更表现在纵向上下之间,尤其是所谓君臣之间。“人主者,利害之轺毂也,射者众,故人主共矣。”(《外储说右上》),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故《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利在君之死也”(《备内》)。君臣、上下之际的角力、冲突,是韩非思想,官场思想的首要之义,重中之重。在韩非的这一思想领域,君,是个弱势个(群)体。韩非借引民谚:“厉怜王”,认为:“虽‘厉怜王’,可也”(《奸劫弑臣》)——连麻疯病人(厉)都要可怜君王,情形的确如此。

这些,构成韩非眼中的官场征战图。

二,官场即商场。

韩非从市场经济的角度,以直言不讳的语气,表达了君臣之间,本来就是交易,官爵利禄,本来就是商品的思想。

“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饰邪》)

计:工资,或好处。

一针见血的简明。

 “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外储说右下 说二》)

说得多明白。

“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难一 三》)

没有比这更到底的话了。既然爵禄不过是个“市”的玩意,有买金的,就有卖金的,君王卖得,我卖不得?别忘了,在中国,每一个男人,更别说官场里的男人,其实都是一个个或明或暗,相对而言的君王,——区别只在于,看他这会站在什么地方,对面站着的是谁而已。

三,官性如贼,防官之心,甚于防贼

贼字古今异义,但也并非全不相干,都有祸害之意。官与贼相并,这是韩非的做法。

“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与,故谓之虎。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故谓之贼。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和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主道》)

虎是权臣,贼是奸臣。

既然官贼一体,参照第一,第二条官场定律,有备无患,防人之心不可无,防患于未然,严防死守,防微杜渐,以防万一,防不胜防,就是官场文化、官场游戏,题中必有之义。

防,就是官场的主旋律。

整部《韩非子》,就是中国第一本《官场攻防实用手册》。

怎么防?

为了做好防课、防事,韩非提出两条原则性建议:一,握碎所有的信任;二,念紧一个备字。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备内》)

昭侯……欲发天下大事,未尝不独寝,恐梦言而使人知其谋也。”一曰:“昭侯必独卧,惟恐梦言泄于妻妾。”(《外储说右上 说二》)

握碎所有的信任,首先,就是要握碎对身边人的信任,尤其是睡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或那堆人。

如果说轻信是是致祸之源,那防备就是自卫之本。

“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君之蓄其臣也,尽之以法,质之以备”、“此君之所以备不虞也”(《爱臣》)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扬权》)

一咏三叹,用心良苦。

深知瞬间的疏忽,就会招致灭顶之灾。

 

基于以上认识,韩非提出了他的官场政治终极之道:专制。

专制作为一个固定词语,第一次出现,是在《韩非子》里,前后一共五次。说来有趣,这五次专制的主语,都不是君主,而是君主的手下:文臣武将。

种类不寿,主数即世,婴儿为君,大臣专制”(《亡征》)

出军命将太重,边地任守太尊,专制擅命”(《亡征》)

人臣者,非名誉请谒无以进取,非背法专制无以为威”(《南面》)

人主使人臣虽有智能,不得背法而专制”(《南面》)

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难一 九》)

当然,这并不足以否定韩非思想的君主专制性。

韩非虽然没有将“专制”配给君王“专用”,但他给君王配备了意思相近,语气更为铿锵有力的词语:

独擅:“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主道》)

独制“独制四海之内”(《有度》)

独道:“是故君贵独道之容”(《扬权》)

独知:“君圣主之所以独知也”(《外储说左上 经一》)

独断:“申子曰:‘……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外储说右上 说二》)

这些词语,最终和专制合而为一。

专制在今天的解释,繁复地说,简直罄竹难书;简单地讲,可以归结为两个词:集权和独裁。韩非对于这两方面的表述,可谓竭尽无遗。摭拾其中两句,即足以表明:“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有度》):集权;“权势不可以借人”(《内储说下六微》):独裁。

韩非以此两义为边界(边际),构建了他专制主义的“思想版图”。

以扇为喻:君主为“扇纽”,上两条为“扇边”,下五条为“扇骨”,看看韩非的专制主义思想,展现了一幅怎样的“扇面”内容。

1,权要抓得紧,利要看得清

有权就生“夭娥子”,有权必有鬼名堂(详见《内储说下六微》)如何遏制权力,不使其出轨、越轨?韩非认为必须是以权治权,——当然不是三权分立,——而是以大权治小权,以君权治臣权。所以,首先要在理论上明确,“君臣不同道”,“君操其名,臣效其形”(《扬权》),然后在实践中,韩非将君权简释为二柄:刑(罚)德(赏)。有了这二柄(现谓抓手),君就是君;没有了这二柄,君就成了臣;臣有了二柄,也就成了君。因此,必须“谨执其柄而固握之”(《主道》)“夫赏罚之为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内储说上七术 说三》)连看都不让看一眼。一定要像攥命根子一样给攥死了。千万别撒手。

但仅仅只顾抓权也不够。没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决不是稳固的,能够长治久安的上层建筑,这一点,也给韩非摸着了。所以韩非提出了“利于民者,必出君。”(《八奸》)这一极其重要的理论思想。我认为,这一理论口号,这一重要思想,是中国国营经济、国营企业的奠基之论。它穿透了中国数千年政治体制的隐秘之门。

知臣主之异利者王,以为同者劫,与共事者杀。”(同上)

关于韩非思想中利的部分,另见后续。

2,信息掌控中的政治神秘主义

信息似乎是个经济词,其实更是个政治词;似乎是个现代词,实际古已有之。信息的作用,早已无处不在。信息,细究起来,应当正是马克思给恩格斯书信中所说,跟军事有直接渊源关系的产物,所以时至今日,说起信息,始终有股硝烟的味道。

《韩非子》中,信息更如幽灵闪烁,时时焕出神秘光影,并跟政治完成了第一次天衣无缝有规模的媾和。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说难》)

术者,藏之于胸中,……潜御群臣者也。”(《难三 八》)

如何“潜御”?

信息掌控,是君主潜御群臣,——亦即政治神秘主义的关键、要素。

这一点,韩非深受老子启发,深得老学精髓,——偷龙转凤、别出心裁地启发和学习。

韩非从《老子 五十九章》“莫知其极”一语,得出“其术远,则众人莫见其端末”(《解老》),并进而推导出一系列政治神秘主义话语: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大不可量,深不可测”(《主道》)

其用人也鬼”(《八经》)

要做到这一切,信息的封锁、隐蔽、掌控,就是必然之径。

“言通事泄则术不行”(《八经》)

《外储说右上 说二》,两则相连的故事,讲到“谨廪”一词,众多释者解“廪”字,都解得模糊不到位。其实从通篇上下文来看,“谨廪”,就是既要引诱对方,又要隐藏好你的(攻击性;操纵)意图,才能将对象、客体,玩弄于掌股之上,这也正是政治神秘主义者的惯用手法,所以才会有“子加之弋,我加之国”和“齐宣王曰:‘然则为天下何以异此廪?’”之语。

同篇之中,韩非借口堂谿公与昭侯的对话,说出:“今为人主而漏其群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同样的意思,韩非在别处也多次发出警告,——当领导,做君的,如果不懂得严密控制好负面信息,那就成了一只漏底的精美酒杯,实际已是个废物,一甩手就应该撇入垃圾桶。

蔽,是韩非书中出现频率极高的词,也是韩非认为要实现君主专制,就必须破除的障碍之一。蔽的字义,用今天的行话说,就是地球人都知道了,就他不知道。——这真的很要命。——韩非着急,要保证的,正好和这相反。

此外,联想到韩非一干人,那个所谓“法家团队”,个个都认同的“告密法”,甚至韩非的名篇名作《孤愤》《说难》,以及与此有关,韩非对于纵横家的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见《说疑》《五蠹》等文),这其中,都体现出、包含着信息权的争夺与掌控。韩非与姚贾(还有相当部分的李斯)的冲突,核心即在于此。

3,没有革命的手段,就没有革命的目的

孔子讲政治(狭义的),只有4个字,君君臣臣(《论语 颜渊》);孟子更简洁,俩字:仁政(《孟子 梁惠王上》)——瞧这哥俩,一听就知道,是对不负责任的男人。

韩非不同。

韩非明确于目标,更精娴于手段。深知没有手段,就达不成目的。

手段,在韩非的字典里,被称为“术”。

在把韩非思想箍定为“三叉戟”,或“三尖两刃刀”的人那里,术,占到韩非思想平均数的三分之一(有的稍多,有的稍少),基本与法、势并列(倒是有点三权分立,或三位一体的味道)

韩非对手段(方法)的重视,表面看,与申不害有关,实际更可能与荀子有关,这是韩非思想极为突出的特征之一。它不仅远超孔孟,整个先秦诸子,也无人能出其右。

抽象的方法论,先摆在一边,仅《内储说上下》篇,韩非就给君王,结结实实提供了13种各式“兵器”。

以下是13种“兵器”的简略说明书。

参观:不轻信任何一人,不以一事断事,不以一事断人;多看看,多想想。

必罚:该处罚的,捕爹捉娘,天王老子也不放过(君王则暂且搁置不议)

赏誉:说好给多少,就得给多少;只要肯给,就有人干。

一听:预防合谋搞鬼,最好单独面对,个个击破。

诡使: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装模作样,也办不成大事。

挟智:明知道王二是李三的舅舅,却问李三听说过王二吗?

倒言:能当上副科长是久藏心底的宿愿,却每每告人,从来就不想当官;然后听听、看看周围有什么反应。

以上七种,专供君王使用。以下六种,一则提醒君王防备六处攻击点,同时,它又是君王反攻击对手的六种有力武器,所谓:“明主绝之于内而施之于外。”(《内储说下六微》)

权借:权势不可借,谁借谁有难。

利异:你出钱,人办事,办的都是人家事。

似类:君王,借你的宝刀杀个人。

有反: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就是获利最大的那个人。

参疑:鹬蚌相争,渔翁受害。看人打架,别以为就跟你无关,小心烽火急转。

废置:树烂从根,菜烂在心;关键位置一定要摆对人。

以上兵器全为官场而设,是官场就用的着;事实上,它们一直沿用至今。

韩非的“兵器库”里,还有些别的常规和非常规性“武器”,性能各有优劣,有兴趣者可自行参观、浏览。

4,当官,你就得言行一致

言行一致,现在是妈妈教小朋友的最低的做人道德训戒,但在韩非那,是具有战略高度的官场“栏闸”(韩非的用词叫:椎锻;榜檠)——亦即刑名学说;小朋友言行不一,最多让妈妈训一顿,打两下屁股,在韩非那,是死罪。

“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当。”(《主道》)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刑名者,言与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臣不得陈言而不当,不当则罪。”(《二柄》)

说大话,不行;说“小话”装怂(音近假借),留有余地,也不行。

“主道者,使人臣前言而不复于后,后言不复于前,事虽有功,必伏其罪,谓之任下。”(《南面》)

有过遭罚,无话可说;事虽有功,必伏其罪。——这也太可怕?!太不讲理了吧?!既然如此,那我什么都不说,总行吧?——韩非说,不行!

官员,你没有沉默的权利。

“主道者,使人臣必有言之责,又有不言之责。言无端末,辩无所验者,此言之责也;以不言避责持重位者,此不言之责也。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以责其实,不言者必问其取舍以为之责。则人臣莫敢妄言矣,又不敢默然矣,言、默则皆有责也。”(《南面》)

莫敢妄言,又不敢默然,言、默皆有责。——这人臣不好当。

在另一处,韩非再次强调:

“(非)对曰:‘申子未尽于法也。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定法》)

这样的政策之下(当然不仅是单一的这一政策),时越2000多年,其结果我们通通都看到了:该说谎的照说谎,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热闹;不该沉默的一直在沉默,沉默已成为他们终生的通行证。

5,破群散党

党在先秦,不是个生僻词。朱熹《论语集注 述而》有注曰:“相助匿非曰党”,相助匿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互相包庇。朱熹的这个解释,其实有点偏,党的词义(词性?)至少在先秦时,实际是半贬义,半中性的,——应该还稍许带点弱褒义。——但主体倾向于贬义,这是没问题的。所以《论语 述而》才有:“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陈司败对于孔子的质疑,而孔子也很诚恳、诚实地(是不是也有点无奈?)承认:“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党的这种偏私性,非正当性,和危险性,在韩非的著述里,凸显得倍加强烈,成为韩非专制之途的主要“拦路虎”之一。

“今若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矣。交与众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有度》)

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爱臣》)

故内党与,外摅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说疑》)

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扬权》)

《奸劫弑臣》有段文字,更是将大臣、官员为何要结党营私、走上层路线、搞帮派、结人脉网,公权私化,凡事入私门,以敷衍、马虎心态对待公职的心理,揭示得淋漓尽致。

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人之情也。今为臣尽力以致功,竭智以陈忠者,其身困而家贫,父子罹其害;为奸利以弊人主,行财货以事贵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泽。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处哉?……故左右知贞信之不可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积功劳而求安,是犹盲而欲知墨白之情,必不几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趋宝贵,事上而求安,是犹聋而欲审清浊之声也,愈不几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无相比周,蔽主上,为奸私以适重人哉?’……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是犹以足搔顶也,愈不几矣。’

着实称得上是篇纲领性文件;通用的官场自我辩护词;精准得一塌糊涂!看来是给黑格尔说着了,2000多年,确实没什么变化。顺便说一句,“以足搔顶”,这是整本《韩非子》中,唯一可见的幽默语。难得。也够形象。

结党成群,既然是官场的趋势所然和客观存在,是君主专制的最大威胁之一(《亡征》之中有数条,指私党成群,皆可致亡国败君),严禁、破散、清除党群,自然就成为韩非专制思想,穷追猛打、狠咬不放之处。

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主道》)

大臣之门,唯恐多人”、“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扬权》)

作斗以散朋党”(《八经》)

只要是人群聚集,就得加倍小心。

顺带说一句,破群散党,在先秦时期,并非是韩非个人,或那个所谓法家小团体的思想观念,而是全社会知识分子的共识(参见刘泽华《先秦时期的党、党禁与君主集权》一文)这种共识,无论出于主观,还是客观,事实上都起到了推筑中君主专制的效果。不仅如此,或许完全是“意外”,破群散党,也使中国有可能自行发展出资本主义的猜想和臆断,沦为一句毫无指望的空话。甚至,中国社会每每在一些重大历史关头,如甲申三百年,鸦片战争,抗日战争的史籍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终因寡不敌众”的字样,此亦源头之一。

 

现在,好归拢一下韩非的专制在官不在民的主题了。

从上面这一大堆罗列,可以看出,韩非的专制,刀刀都围着官场,枪枪都扎向官员,跟平民百姓没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从中国社会矛盾的历史演进看。

毛泽东有一句源自马列的著名论断,叫:所有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这里所谓的阶级斗争,通常理解为狭义的、限定式的阶级斗争,即特定发生在一个社会统治阶级(最高层)与被统治阶级(最底层)之间的斗争,亦即按斯大林所诠释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形成的阶级对立:奴隶-奴隶主;农民-地方;工人-资本家;这种对立,长时间被灌输为一定的历史阶段,必然的主流的社会矛盾。

这是一种简单而强悍的历史观。现在的教科书还采不采用,一时还不太清楚。但这种观念和方法,的确曾经非常深入人心。

假如我们临时沿用一下这种理论、观念和方法,用来探寻一下先秦之前的中国社会,我们会看到什么呢?仅凭现有史料,我们多少会有些惊讶地发现,先秦之前,准确地说在陈胜、吴广之前,中国社会矛盾的“热闹场所”,似乎并不在所谓的最高统治阶级与底层被统治阶级之间(不论中国有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奴隶社会),而在同属一个政治集团的统治阶级内部(氏族相攻,可视为扩大版的权力之间的政治斗争)。也就是说,整个先秦以前的中国社会,社会的主要矛盾,似乎并不是“敌我矛盾”,也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人内部矛盾”。在陈胜、吴广首义之前的三千年华夏文明史中(以阶级、国家的出现、存在为标志),除了一次“国人驱逐厉王”,再难列数出较大规模,更别说超大规模,典型反映底层被统治阶级与(最高)统治阶级矛盾的冲突。当然,没有大规模冲突的爆发,不意味着不存在矛盾,甚至是激烈、尖锐的矛盾,史籍的记载本身,或许也是影响因素之一,但它至少表明,这是不应忽略的现象。而反观所谓(依cctv-4律)统治阶级内部,反观权力集团之间,如果有兴趣和时间,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列出一长串脍炙人口的典故:武王伐纣;郑伯克段;重耳流亡;赵氏孤儿;伍子胥一夜头白;卧薪尝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权力之间,与权力有关。

因此,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先秦之前的中国社会,显性(主体?)的社会矛盾,不在无权力、虚权力、弱权力人群与权利集团之间,而在权力集团内部,在权力集团之间。无权、虚权、弱权阶层,还远远没有发育成一个独立、强大的社会存在,他们还不具备单独革命的机会和力量,极少次数地“参加革命”,也是被权力单位裹挟其中进行的。这一点,倒跟资本主义早期,工人阶级初登政治舞台,情景相似。

在这种历史发展和社会状况的背景下,韩非的思想,韩非的专制思想,其指针所向,在官不在民,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韩非所关注的,需要回应、解答的,是一个迫切的极其具体的现实情境中的政治问题。——君主专制的建立与稳固。——而这个问题的症结、焦点,在官不在民,在乎权力征逐之间也。

汉初刘向编著《战国策》,所撰《书录》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话:“战国之时,君德浇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前面说过,在韩非的思想中,君主是个弱势群(个)体,——《解老》篇中有:“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者,大罪也。”之语,——这是韩非时代的实际情况,也是韩非思想,官场思想,专制思想的重要出发点和立足点。

从另一个角度,从专制作为一个固定词语的首次出现,即《韩非子》中的五个例句来看,也能看出,韩非笔下的专制,不是一种面向全民的抽象政治理念,而只是一种权力形态的单纯表述,它特定地指向、发生在权力阶层,发生在权力对流之间。只有权力阶层,才有可能纳入韩非所谓的专制范畴。而对于权力而言,只能贡献一对肩膀的中国平民百姓(崔健《红旗下的蛋》指出的:权力在空中飘荡,经常打在肩上),尚且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韩非的专制话语圈,就像现在的工薪阶层,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观澜湖高尔夫球场一样。那是人家的游戏。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日后爆发的秦末、唐末、明末、清末的农民起义,是天崩地裂的山呼海啸,改天换地的火山地震,那官场鏖战,就是持续不断的风霜雨电,虫吃鼠咬。风霜雨电、虫吃鼠咬,虽然不及天崩地裂、山呼海啸的瞬间当量,但它持续不断、从不间断地进行,横放在一定历史时期来看,其自毁的破坏性、客观的革新性作用和效果,与爆发式的猛烈冲击,恐怕不遑多让。以前的教科书,只将所谓绝对对立阶级的冲突,看成历史的主动力,甚至唯一动力,毫无疑问是偏颇的,非常偏颇。事实上,分处两极的阶级对立与同一阶级(政治集团)内部密集的矛盾冲突,共同构成了历史动荡的原因。从一个相对长的历史时间看,它们的能量,是相当的。

何况韩非之时,他尚未有幸(?)目睹那天崩地裂的阵势。第一场的风暴,要等到他身后的第24个年头,才揭竿而起。事实上,陈胜、吴广起义,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无权、虚权、弱权阶级,向当时最强盛、强大、强悍的统治权力集团,发起的鱼死网破的革命。

在此之前,韩非能看见的,只能是虫吃鼠咬。

韩非的专制,仅限于虫吃鼠咬。

二)从韩非本人的身世经历看。

相比于前面所说,这一点,就容易发现的多。俞志慧在《韩非子直解》的前言中说,他(韩非)生长于深宫之中,不可能与广大的民众甚至中下层官吏声气相通。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根据现在资料看,韩非一生,基本处于所谓上层社会环境,大概没有问题。

因此,韩非对官,他熟;对民,他不熟。

《韩非子》书的涉民篇章,不仅数量上远少君臣之作,而且精彩、犀利程度,更是大为逊色。原因即在于此。

三)从韩非专制思想的承继源流看。

思想就像婴儿,不会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韩非的君主专制,同样有源流在前。如果我们查找一下管仲、李悝、商鞅、申不害、慎到等人留下的片言只语,或托名书作,就能看到他们与韩非观点,非常的相近,甚至雷同。在这些相近,甚或雷同的观点中,几乎无一例外,基本都是围绕着君臣关系展开的。前面说过,这是那个时代的热点问题,也是时代的焦点问题,是社会主要矛盾的凝聚点。他们的目光,自然而然,不约而同地锁定在这一目标上。

四)最后一点,从韩非对官吏(层)的认识看。

“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这是韩非在《外储说右下 经四》里说的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即官早已不成样子了,但人民依然还是好人民;然而如果民心已动荡,那你也就别指望还会有什么独善其身的官了。也就是说,有好民,不一定有好官;官烂了,人民依然秉守正义;但若民心思乱,那官早已一定烂在前头。所以韩非一针见血、旗帜鲜明地提出:“故明主治吏不治民”(同上),——官吏、官僚、官场,才是一个社会稳定、健康、安危与否的关键所在,要害所在。

一语道尽。

 

先秦诸子,韩非是最后一人。当然,这是从学术源流来说的,因为按目前较为公认的诸子系年说,韩非死后,荀子还在人世。所有诸子之中,韩非一生行居国家最少,比荀子都少,大约跟庄子相近。不仅如此,韩非生活的活动空间,更是绝对的小:从官场到官场。终其一生,韩非可谓生于官场,死于官场。韩非以笔为“投枪”、“匕首”,在官场之中,猛扎猛打,好像天生跟官,有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著文言语之间,有一股不弄死、弄倒一批誓不罢休的狠劲、邪劲。直到最后,当血在匕首与手掌之间涌出,这一次,他发现,涌出的地方,在自己的胸口。

 

 

 

 

 

2006720初稿

2006724改定

:该处罚的,捕爹捉娘,天王老子也不放过(君王则暂且搁置不议)

 

赏誉:说好给多少,就得给多少;只要肯给,就有人干。

一听:预防合谋搞鬼,最好单独面对,个个击破。

诡使: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装模作样,也办不成大事。

挟智:明知道王二是李三的舅舅,却问李三听说过王二吗?

倒言:能当上副科长是久藏心底的宿愿,却每每告人,从来就不想当官;然后听听、看看周围有什么反应。

以上七种,专供君王使用。以下六种,一则提醒君王防备六处攻击点,同时,它又是君王反攻击对手的六种有力武器,所谓:“明主绝之于内而施之于外。”(《内储说下六微》)

权借:权势不可借,谁借谁有难。

利异:你出钱,人办事,办的都是人家事。

似类:君王,借你的宝刀杀个人。

有反: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就是获利最大的那个人。

参疑:鹬蚌相争,渔翁受害。看人打架,别以为就跟你无关,小心烽火急转。

废置:树烂从根,菜烂在心;关键位置一定要摆对人。

以上兵器全为官场而设,是官场就用的着;事实上,它们一直沿用至今。

韩非的“兵器库”里,还有些别的常规和非常规性“武器”,性能各有优劣,有兴趣者可自行参观、浏览。

4,当官,你就得言行一致

言行一致,现在是妈妈教小朋友的最低的做人道德训戒,但在韩非那,是具有战略高度的官场“栏闸”(韩非的用词叫:椎锻;榜檠)——亦即刑名学说;小朋友言行不一,最多让妈妈训一顿,打两下屁股,在韩非那,是死罪。

“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当。”(《主道》)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刑名者,言与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臣不得陈言而不当,不当则罪。”(《二柄》)

说大话,不行;说“小话”装怂(音近假借),留有余地,也不行。

“主道者,使人臣前言而不复于后,后言不复于前,事虽有功,必伏其罪,谓之任下。”(《南面》)

有过遭罚,无话可说;事虽有功,必伏其罪。——这也太可怕?!太不讲理了吧?!既然如此,那我什么都不说,总行吧?——韩非说,不行!

官员,你没有沉默的权利。

“主道者,使人臣必有言之责,又有不言之责。言无端末,辩无所验者,此言之责也;以不言避责持重位者,此不言之责也。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以责其实,不言者必问其取舍以为之责。则人臣莫敢妄言矣,又不敢默然矣,言、默则皆有责也。”(《南面》)

莫敢妄言,又不敢默然,言、默皆有责。——这人臣不好当。

在另一处,韩非再次强调:

“(非)对曰:‘申子未尽于法也。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定法》)

这样的政策之下(当然不仅是单一的这一政策),时越2000多年,其结果我们通通都看到了:该说谎的照说谎,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热闹;不该沉默的一直在沉默,沉默已成为他们终生的通行证。

5,破群散党

党在先秦,不是个生僻词。朱熹《论语集注 述而》有注曰:“相助匿非曰党”,相助匿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互相包庇。朱熹的这个解释,其实有点偏,党的词义(词性?)至少在先秦时,实际是半贬义,半中性的,——应该还稍许带点弱褒义。——但主体倾向于贬义,这是没问题的。所以《论语 述而》才有:“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陈司败对于孔子的质疑,而孔子也很诚恳、诚实地(是不是也有点无奈?)承认:“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党的这种偏私性,非正当性,和危险性,在韩非的著述里,凸显得倍加强烈,成为韩非专制之途的主要“拦路虎”之一。

“今若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矣。交与众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有度》)

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爱臣》)

故内党与,外摅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说疑》)

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扬权》)

《奸劫弑臣》有段文字,更是将大臣、官员为何要结党营私、走上层路线、搞帮派、结人脉网,公权私化,凡事入私门,以敷衍、马虎心态对待公职的心理,揭示得淋漓尽致。

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人之情也。今为臣尽力以致功,竭智以陈忠者,其身困而家贫,父子罹其害;为奸利以弊人主,行财货以事贵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泽。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处哉?……故左右知贞信之不可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积功劳而求安,是犹盲而欲知墨白之情,必不几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趋宝贵,事上而求安,是犹聋而欲审清浊之声也,愈不几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无相比周,蔽主上,为奸私以适重人哉?’……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是犹以足搔顶也,愈不几矣。’

着实称得上是篇纲领性文件;通用的官场自我辩护词;精准得一塌糊涂!看来是给黑格尔说着了,2000多年,确实没什么变化。顺便说一句,“以足搔顶”,这是整本《韩非子》中,唯一可见的幽默语。难得。也够形象。

结党成群,既然是官场的趋势所然和客观存在,是君主专制的最大威胁之一(《亡征》之中有数条,指私党成群,皆可致亡国败君),严禁、破散、清除党群,自然就成为韩非专制思想,穷追猛打、狠咬不放之处。

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主道》)

大臣之门,唯恐多人”、“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扬权》)

作斗以散朋党”(《八经》)

只要是人群聚集,就得加倍小心。

顺带说一句,破群散党,在先秦时期,并非是韩非个人,或那个所谓法家小团体的思想观念,而是全社会知识分子的共识(参见刘泽华《先秦时期的党、党禁与君主集权》一文)这种共识,无论出于主观,还是客观,事实上都起到了推筑中君主专制的效果。不仅如此,或许完全是“意外”,破群散党,也使中国有可能自行发展出资本主义的猜想和臆断,沦为一句毫无指望的空话。甚至,中国社会每每在一些重大历史关头,如甲申三百年,鸦片战争,抗日战争的史籍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终因寡不敌众”的字样,此亦源头之一。

 

现在,好归拢一下韩非的专制在官不在民的主题了。

从上面这一大堆罗列,可以看出,韩非的专制,刀刀都围着官场,枪枪都扎向官员,跟平民百姓没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从中国社会矛盾的历史演进看。

毛泽东有一句源自马列的著名论断,叫:所有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这里所谓的阶级斗争,通常理解为狭义的、限定式的阶级斗争,即特定发生在一个社会统治阶级(最高层)与被统治阶级(最底层)之间的斗争,亦即按斯大林所诠释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形成的阶级对立:奴隶-奴隶主;农民-地方;工人-资本家;这种对立,长时间被灌输为一定的历史阶段,必然的主流的社会矛盾。

这是一种简单而强悍的历史观。现在的教科书还采不采用,一时还不太清楚。但这种观念和方法,的确曾经非常深入人心。

假如我们临时沿用一下这种理论、观念和方法,用来探寻一下先秦之前的中国社会,我们会看到什么呢?仅凭现有史料,我们多少会有些惊讶地发现,先秦之前,准确地说在陈胜、吴广之前,中国社会矛盾的“热闹场所”,似乎并不在所谓的最高统治阶级与底层被统治阶级之间(不论中国有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奴隶社会),而在同属一个政治集团的统治阶级内部(氏族相攻,可视为扩大版的权力之间的政治斗争)。也就是说,整个先秦以前的中国社会,社会的主要矛盾,似乎并不是“敌我矛盾”,也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人内部矛盾”。在陈胜、吴广首义之前的三千年华夏文明史中(以阶级、国家的出现、存在为标志),除了一次“国人驱逐厉王”,再难列数出较大规模,更别说超大规模,典型反映底层被统治阶级与(最高)统治阶级矛盾的冲突。当然,没有大规模冲突的爆发,不意味着不存在矛盾,甚至是激烈、尖锐的矛盾,史籍的记载本身,或许也是影响因素之一,但它至少表明,这是不应忽略的现象。而反观所谓(依cctv-4律)统治阶级内部,反观权力集团之间,如果有兴趣和时间,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列出一长串脍炙人口的典故:武王伐纣;郑伯克段;重耳流亡;赵氏孤儿;伍子胥一夜头白;卧薪尝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权力之间,与权力有关。

因此,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先秦之前的中国社会,显性(主体?)的社会矛盾,不在无权力、虚权力、弱权力人群与权利集团之间,而在权力集团内部,在权力集团之间。无权、虚权、弱权阶层,还远远没有发育成一个独立、强大的社会存在,他们还不具备单独革命的机会和力量,极少次数地“参加革命”,也是被权力单位裹挟其中进行的。这一点,倒跟资本主义早期,工人阶级初登政治舞台,情景相似。

在这种历史发展和社会状况的背景下,韩非的思想,韩非的专制思想,其指针所向,在官不在民,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韩非所关注的,需要回应、解答的,是一个迫切的极其具体的现实情境中的政治问题。——君主专制的建立与稳固。——而这个问题的症结、焦点,在官不在民,在乎权力征逐之间也。

汉初刘向编著《战国策》,所撰《书录》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话:“战国之时,君德浇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前面说过,在韩非的思想中,君主是个弱势群(个)体,——《解老》篇中有:“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者,大罪也。”之语,——这是韩非时代的实际情况,也是韩非思想,官场思想,专制思想的重要出发点和立足点。

从另一个角度,从专制作为一个固定词语的首次出现,即《韩非子》中的五个例句来看,也能看出,韩非笔下的专制,不是一种面向全民的抽象政治理念,而只是一种权力形态的单纯表述,它特定地指向、发生在权力阶层,发生在权力对流之间。只有权力阶层,才有可能纳入韩非所谓的专制范畴。而对于权力而言,只能贡献一对肩膀的中国平民百姓(崔健《红旗下的蛋》指出的:权力在空中飘荡,经常打在肩上),尚且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韩非的专制话语圈,就像现在的工薪阶层,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观澜湖高尔夫球场一样。那是人家的游戏。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日后爆发的秦末、唐末、明末、清末的农民起义,是天崩地裂的山呼海啸,改天换地的火山地震,那官场鏖战,就是持续不断的风霜雨电,虫吃鼠咬。风霜雨电、虫吃鼠咬,虽然不及天崩地裂、山呼海啸的瞬间当量,但它持续不断、从不间断地进行,横放在一定历史时期来看,其自毁的破坏性、客观的革新性作用和效果,与爆发式的猛烈冲击,恐怕不遑多让。以前的教科书,只将所谓绝对对立阶级的冲突,看成历史的主动力,甚至唯一动力,毫无疑问是偏颇的,非常偏颇。事实上,分处两极的阶级对立与同一阶级(政治集团)内部密集的矛盾冲突,共同构成了历史动荡的原因。从一个相对长的历史时间看,它们的能量,是相当的。

何况韩非之时,他尚未有幸(?)目睹那天崩地裂的阵势。第一场的风暴,要等到他身后的第24个年头,才揭竿而起。事实上,陈胜、吴广起义,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无权、虚权、弱权阶级,向当时最强盛、强大、强悍的统治权力集团,发起的鱼死网破的革命。

在此之前,韩非能看见的,只能是虫吃鼠咬。

韩非的专制,仅限于虫吃鼠咬。

二)从韩非本人的身世经历看。

相比于前面所说,这一点,就容易发现的多。俞志慧在《韩非子直解》的前言中说,他(韩非)生长于深宫之中,不可能与广大的民众甚至中下层官吏声气相通。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根据现在资料看,韩非一生,基本处于所谓上层社会环境,大概没有问题。

因此,韩非对官,他熟;对民,他不熟。

《韩非子》书的涉民篇章,不仅数量上远少君臣之作,而且精彩、犀利程度,更是大为逊色。原因即在于此。

三)从韩非专制思想的承继源流看。

思想就像婴儿,不会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韩非的君主专制,同样有源流在前。如果我们查找一下管仲、李悝、商鞅、申不害、慎到等人留下的片言只语,或托名书作,就能看到他们与韩非观点,非常的相近,甚至雷同。在这些相近,甚或雷同的观点中,几乎无一例外,基本都是围绕着君臣关系展开的。前面说过,这是那个时代的热点问题,也是时代的焦点问题,是社会主要矛盾的凝聚点。他们的目光,自然而然,不约而同地锁定在这一目标上。

四)最后一点,从韩非对官吏(层)的认识看。

“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这是韩非在《外储说右下 经四》里说的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即官早已不成样子了,但人民依然还是好人民;然而如果民心已动荡,那你也就别指望还会有什么独善其身的官了。也就是说,有好民,不一定有好官;官烂了,人民依然秉守正义;但若民心思乱,那官早已一定烂在前头。所以韩非一针见血、旗帜鲜明地提出:“故明主治吏不治民”(同上),——官吏、官僚、官场,才是一个社会稳定、健康、安危与否的关键所在,要害所在。

一语道尽。

 

先秦诸子,韩非是最后一人。当然,这是从学术源流来说的,因为按目前较为公认的诸子系年说,韩非死后,荀子还在人世。所有诸子之中,韩非一生行居国家最少,比荀子都少,大约跟庄子相近。不仅如此,韩非生活的活动空间,更是绝对的小:从官场到官场。终其一生,韩非可谓生于官场,死于官场。韩非以笔为“投枪”、“匕首”,在官场之中,猛扎猛打,好像天生跟官,有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著文言语之间,有一股不弄死、弄倒一批誓不罢休的狠劲、邪劲。直到最后,当血在匕首与手掌之间涌出,这一次,他发现,涌出的地方,在自己的胸口。

 

 

 

 

 

2006720初稿

2006724改定

    韩非死后2000年,获得了一项追赠性头衔:中国专制主义思想的教父。

    这是一个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头衔。

    打那之后,谈中国专制,就会说到韩非;说韩非,就得谈到专制。就好比说儒就孔,说孔就儒一样。

    因此,现在我们谈韩非,谈韩非之死,就非得“途经”专制;而要讲专制,——韩非的专制,——我们得从官场,先秦时期的官场说起。

 

    官在中国,是个说不尽的话题。

    中国思想史上,对官,对官场,说过这么多,说得这么深,说得这么有用的,韩非之外,别无他人。韩非用战国新起的铁器深耕法,《吕氏春秋 任地》的介绍是:“其深殖之度,阴土必得,大草不生,又无螟蜮”,把发育得热火朝天的中国官场,第一次捅了个底朝天,让人直观无碍,——而不是像《周礼》或《汉书 百官公卿表》那样妆容整肃,——看到了它的底细和模样。

    这模样是有点吓人。

    韩非一生的思想焦点,尽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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