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编写《资治通鉴》之后,司马光说了一句话“史有记录之害义者,不可不正”。——历史上的那些记录,有违反我儒家正统道义的,一定要把它斧正。这可以看出,司马光在治史的时候,带有一种强烈的主观价值的取舍。再以《轮台诏》《盐铁论》文本为作证,可见《资治通鉴》中所说汉武帝“晚年悔过”,觉得对匈奴大规模的战争实际上是劳民伤财,应该是虚假的。而《资治通鉴》实质上让整个国家民族的价值取向就被颠倒了——对外战争、开疆拓土的皇帝、将军变成了罪人,割地赔款的文官大臣们变成了英雄。只有这样,儒家文官集团的执政合法性才没有问题。】 大家下午好,感谢各位来捧场,参加我的新书出版座谈会。毛佩琦教授也到了,今天的活动就正式开始了。我先做一个主题演讲,请毛教授和各位嘉宾多指正。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叫“把儒家文官颠倒的历史再颠倒回来”。 一、从汉武帝“晚年悔过”事件的真伪说开去 我在《从黄河文明到一带一路》这本书里面,重点对明史发表了一些新的看法。考证指出,清朝官修《明史》是被投降满清的文官集团,特别是东林党人,带着很强的偏见去写的,里面有很多歪曲历史真相甚至颠倒黑白的内容。但是对于明史之前的中国史,我这本书里说的东西是比较少的。 最近,我看到了一篇长文,感觉到我的这些观点,其实在《明史》之前的中国史中,也有很多被儒家文官集团故意歪曲颠倒的地方。这篇文章是辛德勇写的《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在这篇文章中,他对一直以来被认为是非常权威的正史《资治通鉴》中的很多内容进行了考证。指出《资治通鉴》并不是很多人理解的一个非常客观的正史,而是一本带着强烈意识形态偏见的书。 这篇文章主要考证了“汉武帝晚年悔过”这个故事的真伪。 汉武帝大家都知道,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最主要的功绩,就是在西汉王朝前六十年休养生息、发展国力的基础上,对匈奴发动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战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派名将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三次大规模出击匈奴,收河套地区,夺取河西走廊,将当时汉朝的北部疆域从长城沿线推至漠北。丧失肥沃茂盛的漠南地区后,匈奴王庭远迁漠北,这就基本解决自西汉初期以来匈奴对中原的威胁。 在对匈奴的战争同时,他又恩威并施,同时采取外交手段和军事手段来使西域诸国臣服。为后来把西域并入中国版图奠定基础。 这些成就,是中原农耕文明对北方游牧文明的伟大胜利。当时的匈奴,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军事帝国之一,对中原文明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汉武帝给予匈奴的毁灭性打击和征服西域,为中华文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是中华民族崛起的标志性事件。他也因此名垂千古。 但是呢,也流传一种说法:到了汉武帝晚年,他对自己的这些行为开始反思,甚至有点后悔了。他觉得对匈奴大规模的战争实际上是劳民伤财的举动,导致民不聊生、社会动荡,所以他就开反悔自己之前的战略决策。 这种说法的权威来源,就是《资治通鉴》。《资治通鉴》里边关于汉武帝“晚年悔过”的描述是这么一段描述: 征和四年三月,从泰山封禅回来以后,武帝说了这么一句话,叫做“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这句话说的很重:“即位以来,所为狂悖”——就是把自己当皇帝以来,前三四十年做的事情全盘否定;“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我非常非常后悔,自己扇自己耳光。 《通鉴》里面还说,有一些儒家学者跟他建言说方士神仙信不得。汉武帝也完全接受他们的建议,所把所有的方士神仙全部都赶走。 为了表明自己的悔过,汉武帝还为此写了一个诏书,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轮台诏”,又被称为《轮台悔过诏》。 在这个诏书里面——根据后代学者的说法就是——汉武帝系统地反思了自己一系列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错误,进行了全面悔过和自责。 田余庆发表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论轮台诏》一文,就是说在汉武帝去世前两年,大幅度地转变了政治取向,由横赋暴敛、穷兵黩武,转向“守文”,澄清了纷乱的局面,稳定了统治秩序。这样,在武帝死后,西汉王朝才有了“昭宣中兴”的大好局面,使西汉的统治,又延续了近百年之久。 田先生的意思,反过来理解,就是说:如果汉武帝还走原来那条穷兵黩武的道路,可能西汉王朝马上就要崩溃了、就要灭亡了。正是因为有了晚年悔过,有了这个“轮台诏”,使这个国家又得以休养生息,重新复兴。国家才又存在了一百年。而田先生的这个论点,最重要的依据,就是《资治通鉴》上的记载。 如果《资治通鉴》上的说法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对汉武帝一生的功绩,就会产生很强烈的疑问?汉武帝去北击匈奴,这么大一件事,可能就是过错大于功劳了。他不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而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暴君——为了满足自己开疆拓土的虚荣心,搞得天下民不聊生,这不是暴君是什么? 但《资治通鉴》上的记载,也有很多可疑的地方。 首先,一个皇帝,特别是像汉武帝这样强势的皇帝,竟然会公开用“向时愚惑”,甚至“所为狂悖”这种词句来自己骂自己。这在中国历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就算他意识到了错误,悄悄的纠正过来就可以了,或者找几个替罪羊,把执行他之前的战略扩张政策的大臣拿下,政治路线自然就转变过来了,何必用这么严厉的词语咒骂自己呢?这种做法本身有点违背常理,让人觉得可信度不是很高。 而且,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他说自己“向时愚惑,所为狂悖”,正好发生在他去泰山封禅回来以后。汉武帝泰山封禅是当时的一件大事,很多历史文献都有记录,《汉书》里面也有明确的时间记载,真实可靠。那么,武帝的想法就转变得太突然了。如果他真的在深刻反思自己前半生的所作所为,又非常听儒家学者的话,他可能就不会带着一大批方士神仙去泰山封禅,宣告自己的伟大功绩,搞这么大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泰山封禅回来,就幡然悔悟,自己骂自己,这个转变速度也不太符合人之常情。 前面这两条,都是基于常理的推测,对史料提出质疑,还不能算是证据,不能证明汉武帝“晚年悔过”的那些话是假的。 辛德勇先生在他的文章里面提出了一些证据,我认为是比较有力的。首先,汉武帝自己骂自己的这段话,在《汉书》里面都没有记载。是在西汉灭亡一千年以后的《资治通鉴》里面才出现。 《资治通鉴》里边能在《汉书》里边找到根据,说汉武帝有“晚年悔过”之举的,只有一个“轮台诏”。 《轮台诏》的原文,在汉书里面有记录。如果我们认真地读一下《轮台诏》以及它发布的前因后果。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所谓的“轮台之悔”,并不能成为汉武帝系统地反思自己的政策的一个证明。 《轮台诏》的发布是什么背景呢?就是桑弘羊等几个大臣,上疏请求汉武帝下令派人到西域的轮台那个地方去驻军囤田,说这个地方是西域的战略要地,占领这个地方有助于加强对西域的控制。 汉武帝接到上疏以后,就下了一个诏书——也就是“轮台诏”,说了一大堆话,总的意思是:轮台这个地方非常偏远,前一段时间我们对西域用兵,特别是贰师将军李广利去征西域,仗没打好,损失惨重,劳民伤财,士兵大量死伤。我感到非常的悲痛,觉得目前还是应该让士兵和人民都休息一段时间,所以轮台驻军这个事儿就不要干了。(《轮台诏》原文见附录) 所谓的“轮台悔过诏”,其实就这么一个东西。 从“轮台诏”发布的前因后果来看,实际上汉武帝只是针对轮台驻军这个事在说事。他完全没有说自己北击匈奴的整个战略是错的。 这里面武帝有关对军事失利和人民困苦的反思的原话是: “贰师败军(贰师将军李广利败了),士卒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他重点是说轮台驻军这个事儿。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诏书的后面,他还补充说了一下,虽然轮台不驻军了,但还是要“毋乏武备”——不要让我们国家的军事实力因此而被削弱。整个诏书的最后一句话,是“郡国二千石以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两千石以上的地方官员,都给我上书说一下,以后我们怎么干才能够积蓄更多的马匹,怎么能够巩固边防。 从这个文本里面,我们看得出来,《轮台诏》的意思就是:前两年我们打仗没打好,花的钱太多了,所以应该休息两年,把工作重点从对外征伐转变为改善内政和补充兵马钱粮,现在就不要跑到轮台那么远的地方去驻军囤田了。这属于短期的战术调整,而并不是否定之前的国家战略。 ——至于所谓“向时愚惑,所为狂悖”这种话,并没有出现在《轮台诏》或者其它任何汉朝官方记录中,只能在《资治通鉴》中找到。现在有一些文献直接说武帝在《轮台诏》中骂自己“所为狂悖”则是完全以讹传讹、牛头不对马嘴了。 除了《轮台诏》的文本解读以外,说汉武帝“晚年悔过”的事情不存在,还有几个证据, 第一个证据:武帝死后,他留给儿子的顾问班子,也就是所谓顾命大臣,都是对外进攻政策的支持者和积极参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