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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大军:文化大革命——无法释怀的一页 
作者:[庄大军] 来源:[] 2010-06-18

怎么说呢,那段日子让我们没齿难忘,让我们刻骨铭心,可其间也有许多使我们流连忘返无法释怀的东西。除了对社会怀有刻骨仇恨和居心不良的小人和野心家之外,世界上还有两种人唯恐天下不乱。一种是文化人,他们出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天降大任,出于对肚子里那一点点文化的自怜自爱,摇唇鼓舌泼墨挥毫,用纸上谈兵将原本井然有序的家园搅出一片乌烟瘴气。另一类就是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恶作剧和破坏的天性将我们的毁灭欲望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场大运动首先就从学校开始,我记得很清楚,校长前一天还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指点江山,号召师生们起来革命造反。到了第二天,他还站在同一个台上,双手却被两个红卫兵扭到背后,头上也被扣上一顶高高的走资派纸帽子。那张哭丧着的脸,没了自信,没了慷慨激昂,没了居高临下的慈祥,只有绝望和茫然。这简直像一场游戏,主动权竟然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一个堂堂的校长,昨天还是革命造反的指挥,转眼间就变成了革命的对象,变成了阶下囚,变成了需要我们用扫帚清除的垃圾。臂膀上的红色袖标把我们变成一群西班牙斗牛,让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遍又一遍振臂高呼,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然而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打倒哪个,为什么要打倒?什么牛鬼蛇神,什么走资派,什么反动学术权威,在我们的脑袋里是一盆浆糊,搅乱了自己也搅乱了整个社会。

 

一时间,师生的关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师见了同学再也不敢耀武扬威,一个个夹着尾巴点头哈腰,满脸的笑容像天使般灿烂。虽然我们都知道,这种笑容里根本没多少可信的成分,但被长辈恭维绝对让我们忘乎所以。尤其是那个我们从来就视为牢笼的校园,如今变成自己当家作主的天地,扬眉吐气为所欲为,翻身解放的美好感觉能不让我们得意忘形吗?不过在那个变幻无常的时代,身份常常在一夜之间就会天翻地覆,我这个响当当的红五类,做梦也没有想到,昙花一现般不到一个月忽然就变黑了。现在想想也真的可笑,只有苦大仇深,穷得叮当响的人才有革命造反的资格,那么似乎人民就永远不要富起来,稍稍比周围的人多一点家当,就属被打倒对象。咱们中国就该着永远穷下去好了。还是那个孔夫子穷开心穷大方的论调,似乎物质和精神永远处于分离的状态,文化大革命不愧是一个制造悖论的时代。打倒比自己富有的人,自己再被打倒,然后再打倒比自己富有的人。就像背朝来路做后滚翻,永无止境的翻下去,只能一直翻进浑身长毛的猴子时代

 

接着就是大串联。全国的学生们尝到了免费旅游的快活,个个奋勇争先,不要命地往火车上拥挤,直奔那个革命中心,直奔我们心中的圣地。看看现在的穆斯林朝圣,和我们的大串联真有些异曲同工,原来信仰就是这样形成的呀。没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是不可信任的,然而信仰过了头更加可怕,是近乎于疯狂的野蛮行为。有人说宗教的美就在于毫无理性的疯狂信仰,那么我们的疯狂也应该算作一种美了。用纯美学的理论来看,这个说法固然不错,可是对人类社会造成的伤害,难道用一个抽象的美就能解释吗?

 

  红卫兵歌曲在列车里里外外响彻云天,不可否认那些歌曲虽然旋律不很美妙,却毫不含糊的令我们热血沸腾。起先,火车上还秩序井然,到了后来就完全没了章法。过道上、座椅下、夹缝里处处塞满了红卫兵,甚至最后连厕所里也得挤好几个狼狈不堪的小将。良心丧于困地,各种不文明现象屡屡发生在我们眼前,有力的铁拳头和刀子一样锋利的伶牙俐齿变成了抢占座位的武器,看来中国人的不文明在那个年代里就已经扎下了根。反观历史,破坏一个秩序非常容易,然而再想建立起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环境,就相当困难了。火车运行让人触目惊心,不仅车厢里人满为患,更有甚者,连车厢外居然也挂着革命小将。随着风驰电掣的列车,这些不怕死的家伙紧抓火车门窗,用年轻的身体紧贴在列车外,嘴里还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真可谓百年难遇。信仰让我们意乱情迷,我们正在奋不顾身地争取什么呢?

 

   进了北京城,满目皆是带了红卫兵袖章的小将,有排列成队的,有三五成群的,也有独往独来的,个个昂首挺胸,人人意气风发。我们这些从来在大人面前低三下四的小把戏,这一下可真正抖起来了,谁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谁就是反革命。我们住在当时的北京矿业学院,那里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从早到晚学校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吵个不休,除了热烈欢迎我们之外,就是两派之间的吵嘴骂架。后来这种吵骂随着串联播撒到全国所有学校。再后来,吵骂发展成为武斗,动刀子棍棒还不够,连轻武器也上了战场,就差飞机大炮了。按照中央文革的精神,大串联主要是为了学习首都学校的大字报,大批判,大鸣大放,告诉我们怎么样开展文化大革命。可是我发现,在公园里,在大街上,红卫兵更加如狂风浪叠般欢欣雀跃。我记得和几个好同学一道,偷偷溜到了动物园,猴子狗熊,狮子老虎,蟒蛇鳄鱼,比那些大字报有趣多了。我们用免费发放的馒头喂猴子狗熊,看着这些家伙狼吞虎咽,我们深深地感到,文化大革命对某些动物来说还是获益匪浅的。不过后来听说,某地动物园为了武斗,竟将老虎狮子放出来帮凶。若不是解放军出动,用机关枪将其一一击毙,那后果不堪设想。

 

接受伟大领袖检阅,也是一个历史的机遇,那个时刻所产生的是永不消散的无法遏止的激情荡漾。不管现在怎么说,那个时刻没人不领略到那种超越别人的幸福感,没人愿意自动放弃这一份光荣。十月的北京已相当寒冷,十八日早晨天还黑蒙蒙的,我们就被一辆辆大卡车载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挤满了红卫兵,有些还是拖着鼻涕的小毛伢。虽然天寒地冻,可是我们却感到热血沸腾,心里像有一盆熊熊燃烧的火。当红太阳高高升起,时钟指向十点整时,伟大领袖出现了。但见他身着绿军装,亲切而不失威严的向我们挥手致意。那只指点乾坤的巨手非常缓慢地摇动着,甚至可以看得清每个手指的动作。红卫兵们完全忘记先前的规定,呼啦一下就挤向金水桥,我听见在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阵尖利的惨叫。可谁也顾不上,大家一窝蜂地往前挤,都想看得更清楚一点,都想和伟大领袖靠得更近一点。天安门广场的混乱出乎组织者的意料,领袖退回去了,广场上也稍稍平静了一些,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旧军帽早已不翼而飞,脚上的鞋子也被踩得一塌糊涂,所有的脚趾头都痛极了。据说每一次检阅过后,在天安门广场上都能拣拾到满满一卡车鞋帽,可想而知那时的混乱到了什么程度。

 

 

红卫兵们没有看清楚伟大领袖是不会甘心的,我们在广场上久久不愿散去,一遍遍振臂高呼,呼声震天动地。到了接近中午时分,又传来通知,说是伟大领袖十一月三日孩要检阅红卫兵。十一月的北京天气更加寒冷,然而红卫兵的热情始终没有降温,这次大家表现得很有秩序,再没有发生混乱。一辆辆敞篷北京吉普徐徐驶过长安街,伟大领袖站立在车上,还是那样慈祥而不失威严,还是那样让我们崇拜得五体投地,面对着伟大领袖,我们热泪盈眶一遍遍高呼!领袖的后面跟着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他们也都参加了检阅,我觉得他们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兴奋。时过境迁,没多久,刘少奇就变成了被打倒对象,永远从政治舞台上消失。在后来那个副统帅也死于非命,乘坐一架三叉戟飞机外逃,在蒙古温都尔汗机毁人亡。看来政治舞台上风云莫测险象环生,昙花一现的政治人物常常让我们不知所措,世事难料啊!后来我们才知道,当天被接见的红卫兵竟达一百多万,天安门广场只能容纳十万人,领袖坐车还要到北京市郊外检阅更多的红卫兵呢!现在我们当然知道那是一种盲目的迷信,是对帝王的顶礼膜拜,是对自我的麻木藐视,是对江山归属的错位认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皇帝和顺民相辅相成,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没有我们的盲目崇拜,哪儿会有领袖的无限伟大呢?民主的进程尚需时日,那个扎根在老百姓心中的金字塔太高大坚固了。

 

也许是由于年轻,也许是因为那个火热的年代,那时的我满眼都是快乐。来来往往的红卫兵小将,挂满枝头的又红又大的柿子,给金色的北京,给我们留下了多么美好的记忆呀!北京城在我的心里永远风光无限,除了雄伟的天安门广场和充满神秘的紫禁城,来来往往的北京人也显得与众不同。对首都的向往引起我对北京人的极大兴趣,特别是北京的姑娘,更让我的目光紧追不舍。有人说,北京的女人没有线条,像彩色土豆一样满大街乱滚。但我觉得那些北京妞儿个个神采飞扬,看上去特别健康,特别精神,的确展现了首都女性的风采。北京话作为中国语言文化的标准口音,当之无愧。无论什么话,从北京人的大嘴巴里吐出来立刻就显得韵味无穷,仿佛北京人的嘴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要说北京有什么可以算天下第一,那就是北京话,除了语调的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北京人的语言技巧也是第一流的。夸张一点说,他们能把反的说正了,黑的说白了,短的说长了,丑的说俊了。总而言之,听北京人说话似乎有滋补养身的功效呢。话语从北京女人嘴里吐出来,更加妙不可言。珠圆玉润有板有眼,配合着那些丰满的身段,热情大方开朗爽快,不能不让人赏心悦目字字入耳。后来在大学里谈上了一个北京女朋友,现在想来多半因为我对北京人北京话情有独钟的缘故。当时也曾经尝试着和女朋友学习北京话,不过无功而返。南方人说北京话永远过不了几个关口,比如四千四百四十四,北京人说的抑扬顿挫,南方人则仿佛舌头被粘住了。还有更糟糕的呢,南方人假如要说绕口令,简直送了命,一句“刘老六吃牛柳”,就能将南方人噎死。也许因为小学里的老师调教失当,我这一口南腔北调要跟着我走完一生喽!

 

离开北京时,大家居然都有些恋恋不舍,文化大革命锻炼了我们,让我们走南闯北,叱咤风云,精神的解放让我们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之所以对北京恋恋不舍,是因为一旦回到家里我们随时可能重新变成唯唯诺诺的小毛孩,没有独立的地位自然不会有独立的个性。由此可见,文化大革命对我们这一代的精神独立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无论在哪里,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我们都能够独当一面,每每在关键时刻都成为顶狂风战恶浪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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