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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刚:走出“东西方” 
作者:[刘刚] 来源:[经济观察网2014-11-19] 2014-12-04

编者按:诚如作者所言:“真正的世界文化,不是从东方拿一点西方拿一点拼凑起来的,而是要在全球一体化的过程中自然生长,自发形成,自觉创造的。”目前问题的关键是:以中国为主导的东方文化已经被西方文化解构为汉学(即东方学之一的“中国学”),我们要先复兴中国文化,再将这种建基于“人(性)/大道”基础上的文明与西方工业社会有机结合起来——在这样的文化战略大前提之下,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走出“东西方”,否则复兴中国文化、建立新的世界文化都是“花架子”。

    东方学里的“东方”

    东方学里有一种说法,说日本是“井底之蛙”。

    我们知道,所谓“东方学”,都是西方人针对东方搞出来的。

    按照赛义德的说法,作为一门学科的东方学研究,始于1312年维也纳宗教会议,因为会议决定在巴黎、牛津等地正式开设阿拉伯语、希腊语、希伯来语和叙利亚语的教职。

    有趣的是该会议将西方文明根柢的希腊语、希伯来语都划到东方学里了,看来中世纪的欧洲只知有罗马,不知有希腊。罗马也不是希腊化的罗马,而是基督教的罗马。

    就连基督教也不再是那个在希腊化世界里兴起的原始基督教,而是“脱亚入欧”的罗马天主教。总之,希腊被边缘化、东方化,希腊化世界的基督教也被叫做东正教。

    没有希腊的西方,还算个什么西方?即便在地理上可以叫做西方,在文化上还可以叫西方吗?有教皇和教会并不能代表西方,因为基督教的根源不在西方而在东方。要有希腊,才能代表西方。中世纪,东西方文化大换位,东方的基督教跑到乱哄哄的欧洲去立教会做教皇,而西方则把一个希腊化的世界留在了东方。换位产生错觉,来自东方的自以为代表西方,从西方过去的却被当作东方。

    如此文化错位,乃希腊文化与拉丁文化分歧所致,更与罗马帝国分治有关。西罗马拉丁化,变成神圣罗马帝国,东罗马还是希腊化天下,古典时期的希腊遗产都集中在东罗马。

    丢失了希腊,西方就黑暗了吗?倒退是有的,黑暗还不至于,在回归希腊化的文艺复兴运动以前,还有过一次拉丁化的文艺运动。有人把这次文艺运动叫做“卡洛林文艺复兴运动”,我认为不准确。要是以前就有,只是把它恢复出来,才叫复兴,而拉丁化是新兴的,故不应称为“复兴”。还有,文艺复兴运动主要是人文主义的,而这个八世纪卡洛林王朝的文艺运动则以神学为中心,属性也不一样。

    十二世纪以后,欧洲城市兴起,北有波罗的海口岸的吕贝克,南有地中海的威尼斯,以及以它们为中心的城市群及其结盟运动,历史形态仿佛又回到了欧洲古典时期。这些城市为了证明其存在的合法性,也为了树立它们的榜样,重新发现了古希腊。于是,希腊化取代了拉丁化,神圣罗马帝国开始解体了。适逢奥斯曼帝国兴起,击溃东罗马,罗马人出逃,希腊遗产回家,从此回归西方了。

    海洋文明的经纬

    区分东西方的经纬是海洋,从航海定位到历史定位皆如此。

    古代和中世纪都是围绕着地中海来分别东西方。近代大航海时代就转变为以大西洋来分了,东方的范围越来越大,西方人开始把东方分作近东、中东、远东,一直划分到中国。

    中国人看世界的格局同西方人不一样,不分东西方,而是天下观,有华夷之辨,无东西之争。西方人看东方,自有其价值取向,可到中国来一看,一向歧视东方的西方反而被中国歧视了。中国人自居于中央,号称“中央之国”,凡接受这一称号,便来打交道,不接受,你就别来。

    然而,西方人既不接受称号,还要来打交道,不仅不入天下观的局,还带来一个东西方的局。日本人“脱亚入欧”,就是入了东西方的局,渐渐地,中国也跟着入了这个局。

    日本人本来在天下观的局里,还一度以中国自居。或因明清之际,义士流亡日本,旨在反清复明,日助之,故以中国自居,而曰“蒙元以后无汉人,满清以后非中华”。后来,日本人面对两个局,一是天下观的局,接着中国往下做,还有就是东西方的局,全盘西化,日本选择了后者。

    于是,东西方分野又从大西洋转向太平洋了。日本因势利导,借用了东西方这个大局,作为西方在东方的代表,得到英国支持,发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在太平洋上重新调整了东西方的格局。战争的失败者中、俄两国都被划到了东方,而胜利者日本则成功入欧,转化为西方列强。这样的东西方与其说是个地理概念,毋宁说是个地缘政治概念,它不单是国家地理分布的空间位置所在,更由国家形成发展的历史形态和文化样式决定的。明治维新便是在东西方的格局里日本的一个国家定位转型。它在天下观和东西方之间,选择了东西方,在东西方的格局里,又选择了西方。正是以日本为例,中国亦步亦趋,终于走出天下观,走向东西方,而有了“中体西用”以及“全盘西化”之类说法。

    但东西方定位往往错位,盖因世界是个球,正如西方人用地球驳斥天下观:地球是个圆,中心在哪一点?其实,这一说法,同样适用于东西方,在地球上,东西方乃相对而言。

    然而,地理上的相对性并不妨碍西方人观念上的绝对性,例如,黑格尔老人在他的《历史哲学》里就说过,历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他说的东方是指中国,没说日本。而历史的进程犹如地球自转,从西方转向东方,也就是西方对东方的不断否定,以及由之而来的否定之否定。

    若以“四因说”为例证,东方便是“质料因”,而西方则为“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好比一个产品,是在生产资料的“质料因”被赋予了生产方式的“形式因”的生产过程中,为满足社会需要的“目的因”以及实现利润追求的“动力因”的订单安排下产生的,接单和下单,从经济行为的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历史进程中西方决定论的被动与能动、服从与主导的东西方基本格局。

    东西方的大错位

    当历史进入太平洋世纪,东西方再一次大错位。

    美国分明处于太平洋的东岸,却成为西方的代表,中国在太平洋的西岸,反倒成了东方的翘楚,地理方位不妨相对,文化定位必须绝对,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

    日本居于中、美之间,东西方在文化和地理上的错位,亦使日本产生地缘政治和文化哲学的错觉。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日本已成为西方在东方地缘政治的看门狗。

    应该说,太平洋世纪是由日本人启动的,日清战争打响了启动太平洋世纪的第一枪。这一枪对于世界来说是局部的,对于中国来说却是致命的,不光出海无望,连海防都崩溃了。中国洋务运动,运动了几十年,就运动出这么个结果。第二枪便是日俄战争,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世界战争,是东西方在太平洋的一次对决。然而,被西方看作东方的,并非日本,而是俄国,为什么?

    本来,俄国在欧洲,尽管是在东欧,相对于日本而言,无论如何也要算做西方。偏不!因为西方人在历史上已认定俄国属于东方。罗斯以东正教立国,已被罗马认作东方,加上蒙古人统治了好几百年,被蒙古人用鼻音“俄”成了“俄罗斯”,乃至于连“罗斯”都被取消,被人简称为“俄国”。“罗斯”,是希腊化的;“俄”,是鞑靼化的。希腊化世界还属于近东,而鞑靼化帝国则为远东,若称“俄国”,就纯然远东了。这一认定,使得俄罗斯的势力范围难以进入西方。不光罗斯和鞑靼化时期得不到西方认可,就是西化以后,也还是不被西方认可。两次世界大战,它都是胜利的一方,可到头来,它的同盟国还是不让它加入西方,反而与之对抗,就像罗马帝国之于匈奴,基督教世界针对蒙古,历史的烙印永难消除。作为西方的学生,日本接受了西方对俄罗斯的看法,尤其是罗斯被鞑靼化的看法,这一看法,唤醒了日本人对于蒙元入侵的历史记忆,日俄战争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成为了日本人当年抗击蒙元入侵的继续。

    日俄战争是日本入欧的投名状。可即便胜利,那也只是在地缘政治上入欧,文化上并未入欧,还在东方学的范畴。西方是个传统,没有哪个外来的国家能进入其中,俄罗斯不能,日本也不能。这个传统的核心是教权和海权,所谓“东方”,其实,就是这权力制造出来的。东征也好,大航海也罢,都是要使这权力进入与其对应的存在——东方,哪怕未知,也要去发现,若非存在,也得开发出来。于是,马可波罗应运而生,至于其游记所言或真或假,反倒无所谓了,因为他讲述了一个西方迫切需要而且正在寻找的“东方”。那“东方”乃价值取向,由权力所虚构,权力追求财富,它就是个财富的东方。以哥伦布等为例,他们去寻找中国——那个财富的东方,结果却发现新大陆,还自以为是东方。

    若以太平洋言之,它本就是个东方,而且一开始,西方人就把它当作东方,直到现在,除了美国和英联邦国家,其他美洲国家如古巴等,皆非西方,它们想进入西方,连门也没有。西方是打出来的,美国能进入西方,是因为独立战争,是因为掌握了制海权,还有就是美国人喋喋不休的“天佑美国”——上帝对美国的授权,也就是说,美以上帝立国,西方传统的接力棒传到了美国手上。

    日本虽然战胜了,却未真正入欧,充其量也就是充当欧洲地缘政治的看门狗,未能登堂,不让入室。密室里面是海权,那是禁区,要海洋自由没问题,若伸手要海权,那就打住罢。可日本没打住,还要来争,那就不是来分享东西方格局里的蛋糕,而是来夺根本,看门狗反咬一口,变成狼了。

    井底之蛙的梦想

    作为狗,不妨脱亚入欧,作为狼,就有所不同了。
 
    狼得有自己的梦想。入欧不是梦想,那是追随列强,搞大东亚如何?那是回归现实,谈不上什么梦想。梦想是个大家伙,要敢想,井底之蛙不妨有个“世界文化”的梦想。

    敢想的人终于诞生了——高山岩男。他出生那年,便发生了日清战争,他10岁那年,又发生了日俄战争,接踵而来的是越陷越深的侵华战争,越打越大的太平洋战争。他在战争的影响下,成为一位哲学家。他在哲学里表达了一个引爆哲学并震撼世界的梦想:日本主导世界,取代西方。

    他的理由来自文化史,他的理论根据基于文化类型学。他说:东西方文化各有偏颇,惟有日本,在古代和中世纪引入汉文化,通过汉文化接受了印度文化,在近代又学习了西方文化,因而是真正的世界文化。日本文化融东西方于一冶,故其民族性里,早已立了世界性的根柢。

    他的梦想也就是日本民族的神国理想,在新的世界大战中,日本的历史使命已非脱亚入欧,亦非大东亚共荣圈,而是形成新的世界文化,成为世界中心,缔造一种超越的民族精神。他没有鼓吹战争,只是传播了一种文化类型的理想,他没有参与战争,只是为战争提供了一个哲学观点。

    但他这一观点却充分表达了日本对太平洋战争所寄予的希望,表达了日本民族对于世界前景的一个梦想,就像日本古俳句里所说的:青蛙跃古池,扑通一声响。可这一响,反倒把世界给提醒了:原来日本还是个井底之蛙。可现在这武士道的蛙儿起飞了,飞到中国争天下,飞向世界要海权……

    蛙儿飞矣,向死亡飞去。在武士道里,有一种死亡美学,以为天命无常,死亡随时都会来,与其等死亡来找你,不如你去找死,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无常的纠缠,自己决定生死,带着美去死,而不至于像垃圾那样,被人随随便便地打扫,故武士常说:把俺的头颅切下来,放在俺的尸体上。

    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并无多少胜算,欲以找死表达为死而生的意志。西方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深陷在东西方陷阱之中“不是东西”的井底之蛙——日本,居然架着飞机起飞了,开动军舰出海了,还“扑通一声响”,炸了珍珠港,包围着它的东西方两道围墙——中国和美国相继被打破了。

    有西方的东方学家说,一直到19世纪中叶,中国都是日本的围墙。也就是说,日本是以中国为前提的存在,活在中国天下观的背景下,没有主体性。此后,日本脱亚入欧,摆脱了中国背景的影响,换了一个西方的背景,在东西方的格局里来确立自己的存在,可还是个没有主体性的存在。

    为了获得主体性,日本先是打破了中国天下观的围墙,接着又来打破欧洲东西方的围墙,两个文明的背景都被你破了,你想立什么?大东亚共荣圈,根本就拿不上台面,即使拿上来了,那还不是又回到了中国的天下观,只不过是天下观里换了个主人而已,日本犹如满蒙,还得活在中国文明的背景里,这是西化之后有了文明自觉的日本所不能接受的。那就换个新的,于是,高山岩男就给我们上了一道文化类型学的大菜。可这算一道什么菜呢?充其量只能算个拼盘,餐前小菜,而非一道主菜。

    把东西方文化拼在一起就算是世界文化了?这样的思想,其实还在东西方的格局里,只不过把东西方文明的两道围墙当作天皇家的院墙了,思想上并未走出东西方,还是井底之蛙的哲学。真正的世界文化,不是从东方拿一点西方拿一点拼凑起来的,而是要在全球一体化的过程中自然生长,自发形成,自觉创造的。真正的世界文化是个什么样式?绝非井底之蛙的神国理想,而是世界公民、人类共和国、全球大联邦,它是普世性的,不是民族化的,它是全人类的,不是某一国的,它以人类为主体。中国传统早就有“天下为公,人类大同”的思想,但要走出了天下观,这样的资源才能为人类所共享。欧洲也早就有“世界公民,人类共和国”的理想,同样,也必须走出了东西方格局,才能成为全人类的理想。

    走出东西方格局

    无论天下观,还是东西方格局,都是中世纪遗产。

    天下观虽然已随着天朝的崩溃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其余毒依然还在中国徘徊,时不时的就要发作起来。而欧洲人打造的东西方格局,就像给地球划分经纬度一样,给世界做了国际秩序的安排,而国际秩序的核心便是西方确立的教权和海权,以国际法的法权形式表现出来。

    然而,形式上的合法性无法安顿实质上的不确定性,更难以从根本上解决敌对想象的先验性。现实性的敌对终归还能解决,不管以和平还是战争的方式解决,而假想性的敌人则是永恒的敌人。你可以战胜现实中所有的敌人,但你永远无法战胜你思想上的敌人,正如西方思想中的“东方”。基督教里不是也有个撒旦吗?为了信仰上帝,就必须假设撒旦,为了分裂的“西方”团结起来,就得假设有一个“东方”存在,非得有了“东方”存在,“西方”才能统一起来,自成一世界。在基督教神权帝国的版图上,那“东方”岂不就是撒旦的天下?为了战胜撒旦,当然就要有十字军东征了。

    用教权和海权对“东方”进行文明开化,便成了“西方”的历史使命。但其前提,先要假设“东方”不文明,不开化,连异端都算不上,简直就是野蛮,异端都得上绞架,野蛮就更得征服了,这样一来,就起了“文明的冲突”,“东方”就这样充当了“西方”进化的反作用力。

    若以“三世说”论史,中华天下观毕竟为“据乱世”提供了一个文明样式,展示了一种大同理想,从而自有其存在价值,然其弊在于王权主义,故被东西方世界观代替。若以经由“据乱世”开启“升平世”言之,东西方世界观竟自有着自由民主的普世价值,引导全球进入一个大的历史周期的第三纪——以全球一体化为目标,以太平洋世纪为标志,在东西方格局里下最大一盘棋:“太平世”。

    可新世纪要有新思维,如果思想还被困在东西方格局里,还在寻找假想敌,那么太平洋就不太平,要来临的就不是全球化和普世性的“太平世”,而是新的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如果“西方”还一如既往,想用日本作为他们在“东方”地缘政治的看门狗,那么,日本还会我行我素,反咬一口,这不能怪日本,这是日本在东西方格局里的宿命,只要这格局没有改变,历史还会重演。

    但这格局正在改变,技术进步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使得全球化成为必然,人类文明对于普世性的追求,复活了古老的中国梦——天下为公,人类大同。中国是一张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大床,可以容纳世界共和与人类大同的梦想。中国拥有最高的山,号称“世界屋脊”,濒临最大的海,叫做“太平洋”,山海之间,有一部古老的书——《山海经》,反映了华夏初民的山海梦。有关山的梦都在昆仑神话中,有关海的梦犹如太平洋之风。“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观里放不下,那就出海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遂以“太平世”,命名“太平洋”,若以“太平世”为梦想,那“太平洋”就是“中国梦”之洋。

    先王之道,不囿于“王土”,尤宜于海洋,试问“天下为公,人类大同”这般梦想,怎能由帝王家天下收藏?“中国梦”太大,“王土”放不下,那就下海,不是还有比“王土”更大的自由之海吗?海洋中最大的海洋是太平洋,梦想中最大的梦想是中国先王的“太平世”梦想。道失求诸海,徐继畬说,他不是在中国,而是从美国,从太平洋的那一边,从那个伟大的开国者和让位者华盛顿总统身上,从“合众国以为国”的美利坚的联邦制国体上,他看到了先王之道的“天下为公,人类大同”的梦想。他多么希望,中国梦与美国梦在太平洋相逢一笑,太平洋就真“太平”了,世界历史的大周期也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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