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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宏达:人类思维的陷阱(中) 
作者:[马宏达] 来源:[作者惠寄] 2014-08-24


               文明与文化

    接下来报告我对“文明”与“文化”的认识。今天会议的大主题是“中国的文化和世界的文明”。我还是从文字说起。所谓“文化”、“文明”,你看“文”字的甲骨文字形 ,像一块石头或一块玉,它上面展示出来的一个花纹,自然的纹路。所以“文”的本义是“纹理”。由自然界里面的这些个图案,启发仓颉他们发明创造了文字。首先创造的是象形字,刻划下来对应事物的一个形像,那就是象形字的来源。刻划得像花纹一样,所以叫文(纹)。它是一种记事符号,逐渐变成了文字。

    这个“明”,就是一个日一个月, ,日月一起表示光明。也有字形为 ,表示月光照进窗子,以此表示黑夜里的光明、光亮。明引申为明显,也引申为表现、表达出来。

    “化”呢,小篆字形 ,左边是一个单立人,右边一个匕首的匕,这是后来演变的。早期的甲骨文就是一正一反两个人 ,合在一起叫做“化”。头朝上站着的,表示活着的一个人。死了的话,头朝下,代表死亡。所以一正一反两个“人”组成“化”,表示生命的变化。有个词叫“迁化”,就是代表一种变化,中国古人对死亡的看法,不是生命没有了,而是表现形式变化了。广义来讲,“化”是两个人一正一反的颠倒,也可以表示正的变反的,好的变坏的,或者反的变正的,坏的变好的。比如说教化,就是把不好的改变,把反的颠倒为正。中国的文字,一百年前险些被新文化运动斩草除根,其实每个字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

    讲到“文明”这个词,我查到现存最早的资料是来自《易经》。易经“乾卦”里面的一句话,“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二,民间叫“龙抬头”,是指地理的阳气上升,露出地面,万物滋生,外面的天气也好起来,正好应了“天下文明”这个意思。“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什么意思呢?首先从地理学来讲,这个“龙”代表大自然地理的阳气,“在田”,阳气上升到地面了,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就是草木萌芽,开始滋生,大地上万物复苏了,花草树木一点点长出来了,生机盎然,景色不同于冬季的荒芜了,大地上好像有了明显的花纹、文采一样,这就是“文明”。

    “见龙在田”的另一个意思呢,是从天文学来讲的。中国古代的天文学是领先的。当时为了观察的方便,把天上的星辰划分为二十八个区域,所谓“二十八宿”。“宿”就是星辰所在的区域。进而按东西南北划分为四个更大的范围。东方七宿称为青龙(龙星),西方七宿称为白虎,南方七宿称为朱雀,北方七宿称为玄武。“见龙在田”,是说春天时,青龙星跃出地平线,逐渐上升。到了夏季,龙星上升到中天了,所以叫“飞龙在天”。秋季再回落,叫“亢龙有悔”。当然,天文地理是关联互动的,这个关联互动就是天干与地支,天体的干扰和地理的反应、支应。
    时间空间不同,天地之间的干扰和反应也不同。春天,天文学上的“见龙在田”,是天体运行的相对区位变化了,天干与地支互动影响,导致地理学上的见龙在田,地理的阳气上升到地面了,所以“天下文明”,万物滋生了。这个“文明”本来表示大地上呈现的万物复苏的景象,后来引申到人类的文化,包括所谓人类的精神文明、物质文明。总体来说,人类的文明是一个中性的词,代表人类总体的一切。跟“野蛮”相对的那个,是狭义的“文明”。比如说,上海或者中国,或者全世界,某块土地上生长的人们,他们所创造的一切精神的或物质的东西,好的坏的,可以统称为文明。后来常用的,基本上是和野蛮、落后、愚昧相对的狭义的文明,是褒义的。

    所谓“文化”,我查了一下,从现有的资料看,最早出现在汉代刘向的《说苑?指武》这一篇,“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什么意思呢?他说你用武力、用强制力量,包括法律、戒律等等在内,这些属于相对强制的范围。它是怎么兴起、怎么来的?是因为不服教化,教化不了。通过文治教化来影响他、改变他,改变不了。改变不了怎么办呢?只好用强制的规则,要用秩序、戒律、规则、法律等等,乃至用惩罚的手段来规范他,是这个意思。这一段话引申出来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文和武两个是相辅相成的,不是矛盾的。德治与法治也一样,是相辅相成的,不是矛盾的。我们常听到争论,有的说要法治,德治没有用,一定要法治;有的说法治没有用,一定要德治。其实都是各执一端,本来它是文武相用,德法相成的。孟子说“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只讲德化是不够的,很多人就是没办法感化,只能用规则、律法来引导他、强制规范他了。即便是惩罚,也不是为了惩罚本身,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为了教化,使他停止进一步的堕落与恶行,停止侵害别人,逼迫他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逼他反省自新。而且国家社会规模大了,人口多了,来往频繁了,必须要用规则、法律来引导人,规范其行为,维护正当秩序,所以法治是必要的。可是只讲法治也不够,人毕竟不是机器,不会自动化按既定程序运转,而且还有很多弱点,会钻法律空子,会违法犯罪,还会破坏法治,所以也需要教化、德化,培养他自觉自强自律的精神和能力。而且还需要培养他生活的能力与艺术,使他活得有质量有意义有兴趣,愿意进一步改善自己,提升修养。

    “文明”、“文化”两个词,后来往往混用的,常常代表了人们创造的一切精神和物质的现象,也包括了历史。有时则代表狭义的褒义的文明,要看具体语境。

    广义、狭义的文明、文化,我们刚才已经讲过了。全世界所谓文明文化也好、历史也好、民族也好,林林总总,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有一方的物产,一方有一方的文化。上海有上海生长的植物、动物,北京有北京的,各地都不一样。各地各国的地理历史、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生产生活等等的因缘,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譬如我们常听到说,西方(西方人)怎么怎么样,中国(中国人)怎么怎么样。对这种简单的句式就要注意逻辑问题了。西方多大?中国多大?西方多少人口?中国多少人口?那么多的人口,人人都一样?数千年的历史文化,古今都一样?过去现在都一样?可以用一个大而无当的帽子笼统概括吗?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看到某些(某个)现象,然后无限放大,说成全体国人如此,或民族性如此,或历史文化如此,这里面有逻辑关系吗?中国是什么概念?大洲级的国家,随便一个省、地区甚至城市,就等于别人一个国家了,人口占全世界的几分之一,创造了人类唯一数千年不间断的历史文化,浩瀚深邃如海洋,诸子百家或者帝王将相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每个历史时期又不一样,每个地区也不一样,每个族群又不一样。例如这一百年之间,变化就太多了,每个时期的社会状态都不一样。看到眼前这个阶段的一些问题,怎么就可以笼统而轻率粗暴地扣个帽子,说整个中国或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人、中华民族如何如何呢?一个好的中国学者,穷尽毕生来了解中国历史文化,也难以望其涯际,更不要说一般中文还半通不通的外国人了。同理,西方文化,或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也都不是简单的,想要全面透彻了解,面面俱到,即使他们自己的学者也做不到,盲人摸象还算好的程度了。可是很多人(包括很多专家学者)都在这样讲话,好像已经全面而透彻地了解过了一样。这又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困难了。

    再比如,“西方”到底是指谁?通常所谓的“西方”,是个政治概念,就是指英美德法等几个主要的中西欧北美国家而已,再加上几个小兄弟国家或者殖民地。日本也算加入“西方”了,也算半殖民地,本土还有外国驻军,政治也受外国操纵。“西方”是个笼统的概念,并不能代表他每个国家的人民。某地区某时期的老百姓,尽管有一部分的生活特点相似,但具体到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生活方式与思想都有很多差异。我们平常听到所谓西方怎么怎么样,往往只是那几个国家为了政治、经济、军事共同利益的联盟行为,或者这些国家的某些政治家,某些学者专家或企业家的一部分言论、一部分行为,或者某一地区某一时代(时刻)的部分生活形态,它代表不了他本土的其他人,也代表不了他生活的全部,更代表不了他的历史与未来,当然也代表不了世界上其他的国家民族。

    所谓西方文化,宗教是其主干,希腊文化很多失传了,也被宗教势力破坏很多。而其宗教起源于东方,耶路撒冷在东方。西方的历史文化也并非延续不断,有一些失传的文化,还是阿拉伯人帮忙回传给他们的。西方过去的历史很多是说不清的,也不连贯的,注重历史考证是这一百年的事,受现代考古学的影响很大。现在流行的西方历史著作,包括教科书,问题很多。比较而言,真够资格堪称“信史”的,而且数千年未曾中断的,只有中国史学。

    所谓“西方”,在近五百年来的殖民运动中,在掠夺了大批土地、海洋等等财富,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和地球资源分割的同时,也几乎毁灭了一些异族,毁灭了部分异教徒的文化。当然,客观上也创造了很多值得研究借鉴的东西。但是所谓殖民运动的“西方”,并不能代表“西方”的所有人。例如,西方不少有识之士并不支持殖民侵略,更不支持文化与种族灭绝。有的还认为,人类未来想要和平共荣地可持续发展,需要吸收中国文化的长处,例如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例如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荒原狼》的作者,诺奖获得者);例如辜鸿铭先生的义父英国人布朗先生。他鼓励少年辜鸿铭说:“我若有你的聪明,就甘愿作一个学者,拯救人类;不作一个百万富翁,造福自己。让我告诉你,现在欧洲国家和美国都想侵略中国,欧洲各国和美国的学者很多在研究中国。我希望你能够学通中西,就是为了让你担起强化中国,教化欧美的重任,能够给人类指出一条光明的大道,让人能过上真正是人的生活!”后来,辜鸿铭不负重望,学贯中西,精通九国语言,拿了十三个博士学位,他一边批评西方鞭辟入里,令西方人不能不服;一边坚定支持中国文化,反对新文化运动打倒中国文化自毁长城的行为。他被印度圣雄甘地称为“最尊贵的中国人”。二十世纪初的西方曾流行一句话,叫做“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能不看辜鸿铭”。

    百年来,中国人言必称“西方”,一方面是为了借鉴学习西方经验,这当然应该。另一方面,是因为近现代以来,西方建立的殖民强势文化,以及自是非他的文化殖民策略使然。其背后,则是人类成王败寇的蒙昧心理通病。
其实,笼统地比较东西方历史文化与现实,如同笼统比较苹果和梨子一样。不可比是绝对的,可比是相对的。东西方每个国家、民族,各有自己的复杂历史地理。笼统比较是无意义的伪命题,相对比较某些具体事是可以的。但是比较的时候,必须同时考虑相关联的所有因素,而不是脱离关联因素作孤立的比较。因为每一件事物都不是孤立的,都与很复杂的因素关联互动着。孤立的比较,必定得出错误的结论。比方说比较两个人,每个人都是优点弱点兼备,但各有不同。而且优点有时就是弱点,弱点有时也是优点,要看什么条件下。不能因为一个人某时期的某个优点或弱点,比另一个人突出,就以偏概全地全面肯定或否定他。但是这类欠缺逻辑的比较,却普遍流行。其实,普通人谁没有光鲜的一面,谁没有丑陋的一面?各人不同而已。由普通人组成的社会与国家,乃至历史文化,也一样道理。

                 南师为何讲“没有南门”

    再比如,一个家庭成员的言论、行为,就可以代表其他家庭成员吗?或者说现在这个会场里面的诸位,两三百人,或者一个大学,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乃至国家,其中的每个人能代表谁啊?除了职务授权的代理行为以外,他只能代表他自己。如果因为某个人或某些人犯了错误,就说全体的人都很错误,都很糟糕,我想大家都不会同意。或者一个成员了不起,就代表大家都伟大吗?这个逻辑不成立。

    拿学派、门派、宗派、教派或诸子百家来讲,孔子能为他后面的所谓儒家弟子负责吗?释迦牟尼能为佛家弟子负责吗?耶稣能为基督徒负责吗?苏格拉底能为后世学人负责吗?摩西能为教徒们负责吗?即便想负责,也做不到!每个人只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以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佛涅槃前,嘱咐后世学人,要依靠自己(自立自强自觉自度)、依靠佛陀讲过的法(含戒),解脱烦恼轮回。他并没有讲要依靠所谓“传人”或“接棒人”哦!所谓“皈依三宝(佛法僧)”,其中的僧宝是指守护正法的僧团,包括修学有成的圣贤僧,换言之,重点还是落在“正法”上,不守护正法、不修持正法的不在此列。佛陀的遗教如此。这个很值得参究了!为什么?所谓门人、弟子、学生、徒众,各有根器与程度,各有因缘与动机,各有见地或见解,各有发挥与创见,乃至会有某方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但是,更多的情况,是各有片面理解、误差、偏颇乃至误解、曲解。甚至还会出现以“学生”、“门人”、“弟子”、“传人”、“接棒人”名义,自欺欺人,欺世盗名,乃至挂羊头卖狗肉的。所以,佛陀涅槃前如此交代是很有道理的。这也是为何强调“依法不依人”乃至“四依四不依”的道理所在(注:四依四不依:依法不以人,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除非一个真正修学有成的过来人,不是只谈理论的,可以灵活地指导学人,此时可以“依人不依法”。但是学人怎样判断呢?也是很难。这是借用佛家的案例,来说明这个道理。

    南师讲的“没有南门”、“没有学生”,也有“依法不依人”的意思在里面。他在世的时候,知道已经有人以他“学生”“弟子”“门人”的名义到外面说事儿了。他走后,又有人说曾经在大学堂给南师讲过经,或者来大学堂开示过云云,不一而足。南师几十年来讲课,从未借自己老师或维摩经舍的名义来作广告,他是自负其责,不要老师来替他负责。所以,做学生的,在向别人分享心得时,最好说明只代表自己的认知,不一定符合老师的原意,这样比较严谨。

    所以说,师生各负其责就对了。祖师爷和后世学人之间,彼此不应牵连负责。怎么可以让祖师爷为后世学人的偏差或过错负责呢?老师又没让学生误解偏差或者乱来。

    因此,尽管讲诸子百家,讲学派、教派、宗派、门派,但是要知道,其中每个人的思想不尽相同,甚至差异很大,彼此不能相代,不能互相负责,每个人只能为自己的思想与行为负责。而且,门派、学派、宗派、教派,也要警惕变成朋党派系,变成利益关系,党同伐异。

                  思维的缘起

    话说回来,这个“文明”或“文化”,是怎么来的呢?它缘起于生存和生活。人类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生存,要活下去。第二个是怎么活得更好,这是生活的问题。这个过程中,产生了物质问题生理问题,吃喝拉撒睡、饮食男女,各地的地理条件又不同;同时有精神上的种种追求。首先人心不安,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念头、欲望、思想,也会探讨“我是怎么来的”,天地之间有没有真理存在,等等。所谓文明,粗略看,就是这些缘起来的。归结起来就是心和境界之间的互动。为什么把“身”也放在“境”里面呢?其实我们的身体也是一个境界,是我们的心所知道的境界之一,包括了身体的感受,冷暖、饥饿、苦乐,等等。我们平常所谓的“内在”和“外在”,其实都是心所感知的境界,都是心所感知的内在,只不过我们用思维勉强分了“内在”和“外在”。总体说来就是心和境、觉知和所觉知的关系。所谓的文明、文化,人们生存生活的历史与现状,逃不出心与境的互动、觉知与所觉知的范围。              

    讲到文明、文化,离不开思维。刚才讲到盲人拐杖那个比方,我们的思维、思想、知识等等,都是盲人的拐杖。再比如,我们到哪里去,不知道怎么走,我们要去找地图,没有地图的话要去问向导。向导是谁呢?要么他有经验,要么他也要问别人。所有人类知识的产生都是相互为依据的,相互为拐杖、地图,各种的拐杖,各种的地图。哪个地图、哪个拐杖是好用的?哪个地图是错误的?正确的有,错误的也非常多。包括专家,他在某一个领域有他的专门研究,一部分可以信赖,但是不要迷信。对知识也不能迷信,对思维也不能迷信,因为它们到底都是盲人的拐杖。整个人类生存的状态,不管是古今中外,还是未来,都一样,知识和盲目是肩并肩的,手心手背,同时存在,知识的背后就是无知。绝大部分知识本身就是相对的,在相对条件下暂时是那样,条件变了就不是那样了,所以并非绝对。

    刚才讲到思维缘起、心对境。那么思维依赖的是什么东西?思维怎么来的?思维不是思想,思想可以解释为思维的作用,是个动词,表示行为;也可以解释为思维的产品、思维的结果,就是已经成型的知识、思想。思维本身是一个工具,是我们认知自己、认知世界的一个工具。它怎么来的?它首先依赖于觉知。比如说现在这个环境,当下把所有的念头全丢开的时候,首先我们是用觉知来照见当下一切的环境,其次起了念头,起了思维来分辨,这是哪里,这是谁谁谁,等等。所以思维是后天的事情,不是先天的事情。先天的是觉知,也可以称为知性、觉性。这个觉性,不管你有知识还是没知识,或者人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年纪不同,或者有没有地位,或者健康与否等等,这个觉知的本能,大家都是平等的。没受过教育的人,或残障人士,聋哑人、盲人朋友,乃至老年痴呆了,等等,他这个觉性都是一样的、平等的、普遍存在的,而且没有随着我们身体的新陈代谢、生老病死,或者随一切的生活境遇变迁而变迁。这个觉知一直在,从生到死它都在。每天早晨我们醒来的第一刹那,还没起心动念之前,那个时候体会觉性最容易。这个时候,“本来无一物”,空灵清净的,自在的。接下来念头马上就起来了:“哦,几点了,我该起床了”,这就是思维了。思维属于后天的东西,执着它,当真了,就是“尘埃”。不执迷,就是妙有、妙用。所以,觉性本身是超越思维的,是思维所依据的最根本基础。知识是更后边的东西,知识已经是思维的产品了,是第三层的东西了。

    这里有段话可以对照参究,据说是憨山大师记录的弥勒菩萨开示,很有道理:“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思维就是分别了,分析判别判断。觉性本身就是般若智慧之源。被思维骗住缠住,就陷入迷惑生死轮回了。回归觉性,善用思维而不执迷,就会逐渐解脱烦恼与生死轮回。

            认知坐标

    这里,我会借用一些佛学的词语来说明认知的过程。顺便说到,我们今天所用的语言里面,很多词语都是从佛学里面来的,比如说“意识形态”、“不二法门”、“现身说法”,比如说“书记”、“总统”、“平等”、“真理”、“真谛”、“真相”、“律师”、“思惟”、“单位”、“东单”、“西单”、“正宗”、“宗旨”、“心境”、“恩爱”、“烦恼”、“自在”、“自觉”、“缘起”、“因果”、“功德”、“方便”、“慈悲”、“无常”、“心花怒放”、“自欺欺人”、“心心相印”、“大千世界”、“不可思议”、“自作自受”……很多了,这些都是来自佛学的词语。

所谓“我执”,就是对自我的一种执着,认为有一个不变的“我”、“灵魂”。“法执”是代表对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事物现象的执着。“法”包括物质的、精神的、知识的、思维的、理论的、行为的,等等,所有宇宙的一切,心、物各种的现象、作用,都是“法”,用一个“法”字来概括它。我们都喜欢执着,认为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有固定不变的性质,就抓住不放。其实“我执”是“法执”的一种,因为我们一动念就困在我执上,最常用的,所以把它单列出来。这个我执和法执是怎么来的呢?下边用“认知坐标”的比方来说明。

    我们认知自己或者环境事物时,思维是怎么运作、怎么工作的?我们拿数学上的坐标来比方说明。最简单的坐标是一个横轴、一个纵轴,一横一竖,交叉像一个“十”字这样,数学上叫X轴、Y轴,中间有一个交叉的“原点”。所有的事物,可以标在横轴纵轴不同尺寸连线的交叉点,就像我们下围棋那个棋盘,每一个交叉点可以对应一个“我”或者“法”,代表一个事物、一个现象、一个道理、知识、行为等等。在思维的发生过程中,“我”其实就是那个“原点”。像笛卡尔讲的,“我思故我在”,他讲对了一半。我们刚才讲到,思维是后天起来的,是依赖于觉性起来的。在你思考的时候,我思故我在,好像有个“我”存在,可是我不思的时候“我”在哪里?可见这个“我”是思维出来的。为什么会思维出来一个“我”?当然你说因为有这个身体在。身体是一个业报,它是一个结果,不是一个最原始的起点。而且身体随时新陈代谢,随时变化,“我”怎么没变呢?

    我们静下来体会,观察起心动念。一动念思惟,就有个认知的起点。认知事物首先有一个思惟的起点、立足点,它就是思维坐标的“原点”。思惟的这个出发点、立足点,就是起心动念的本位立场,我们习惯上叫它为“我”,英语里面叫“I”。它就是这么一个出发点,一起心动念就有一个立足点、出发点,这个就是认知的原点、起点。可是你把这个认知的原点、出发点、立足点,当成了固定不变的有灵魂的东西,这是一个误解,这是后天思维的错误认知,但却被我们一直执着,当成真的了。把“妄”变成真,变成了一个牢笼,一个困惑。这个就是“我执”了。你说它有“我”吗?有“我”,它充其量就是一个认知的立场、起点、出发点,是认知坐标的原点。而这个思维认知的坐标其实是假设的,它不是一个天然就存在的东西,它是后天起来的相对思维的凭借工具。所以,“我”是后天假设的观念,习以为常了,变成“我执”。本来无我。早期翻译《杂阿含经》时,不用“无我”,而用“非我”。“无我”侧重讲“我”是后来假设加上去的观念,本来没有的。“非我”既讲了本来无我,又讲了起心动念时,凭空假立假设了一个思维的起点、立足点。

    横轴纵轴,你可以把一个轴标为时间,另一个轴标为空间,时空交叉点不同,产生的事物就不一样,缘起就不一样。比如今天农历二月二,我们在这里,时间是这个时间,空间是上海恒南书院,产生了这样一个事件,就在坐标系上定位了。它是这么一个认知,回头它又变了,时间马上过去了,空间也变了,散会了,大家都走了,也就变掉了。

    你也可以把感觉和思辨当做横轴和纵轴。所谓感觉,包括了眼耳鼻舌身的觉知,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嘴巴舌头尝到的、身体感觉到的,它总归是个感觉,它可以作为一个轴。另外一个轴就是思维思辨,就是意识起来,分析判断这些感觉怎么样,我饿了,渴了,紧张了,愉快了,生病啊,健康啊,都是根据感觉来思维辨别的,纵轴就起作用了。所有人的知识和思维,其实就是这么个认知的坐标。简单的比方就是这样。

    可是这个坐标是怎么来的呢?是凭空假设的。就像我们这个地球,在太空里面,它是凭空吊在那里的,通过各种的引力也好、排斥力也好、星际之间力的作用也好,它是凭空吊在这里的。整个宇宙里面,所有我们看到的显性物质、暗物质、暗能量,全是在虚空里面的。我们的认知也一样,都是凭空起来的。在我们没有起思维之前,这个觉性照见一切,它等于虚空一样,包容一切。当我们起来了思维,有一个从“我”出发的时空交叉认知坐标,接着觉知、感觉、思辨,判断了这样那样的事物,认为它存在,就变成了一个“法”,形成对“法”的认知,做了一个结论,这就是所谓的知识。这些东西都存在于觉性之中,也可以说是存在物理的虚空之中,这个觉性和物理的虚空是不二的。物理的虚空,也是通过我们这个觉性照见它之后,才认知它有一个虚空,有一个宇宙。所以整个宇宙也好、物理的或心理的东西也好,都在这个觉性的里面,而不是外面。如果在外面的话,你不会觉知到它的存在。

    说到时空,它本身也是一个妄想执着,也是一个思维的陷阱。时间存在吗?其实时间是我们根据空间现象比较而产生的假设观念。根据什么?例如根据太阳、月亮与地球的相对运行,有了昼夜明暗等等空间现象。或者一个事物的开始到消失,也是空间现象。根据空间现象,我们产生了日月年等等时间观念。再比如我们的生老病死,一个小孩的肉体,从受精卵一点点长大,乃至到老死化成灰烬,这是空间现象。每天我们脸上长了胡子要刮、相貌身体变老,这是空间现象。因为这个空间现象的相对比较,我们产生了生、老、死的时间概念。再比如什么是病?病是不舒服。不舒服是怎么回事?是整个身体生理感觉上的失衡而已。本来没有“病”这个观念,它就是生理感觉的不平衡。失衡了,不调和了,所以你觉得不舒服,我们给它个代号叫做“疾”或者“病”,这是我们后天加上去的概念标签。空间现象是感觉来的,感觉的基础是觉性。再比如快乐时,觉得时间过得快,痛苦时感觉时间好慢,这是心理时间,也是由感觉而来,同时还加上了欲望。因为希望快乐长久一点,所以感觉过得太快了。痛苦烦恼的,希望快快结束,所以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所有的知识都是思维的结果,也是后天贴上去的标签。时间是根据空间感觉比较、根据心身感觉比较而假设的观念。那么空间存在吗?你说我们这个空间,这个房子盖好了,把我们和虚空隔开了吗?好像隔开了,其实没隔开。你把房子拆掉了,虚空还在那里,虚空没有因为房子的有无而增加一分、减少一分。所以整个物理世界和虚空是不二的,物理世界并没有占领虚空的空间。如果说虚空可以被物理世界占领的话,物理世界毁掉了一个东西,那块虚空就应该不存在了。而如果物理的虚空与觉性是分开的话,我们也不会感知有物理世界的存在。所以宇宙与觉性也是不二的。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心经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后面的“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也是一样,整个觉性和思维,和所觉知、所思维的内容其实都是不二的。不然的话,它就不会相互知道,也不会相互发生关系。

    这个认知坐标代表了我们认知自己和世界的过程,代表了我们思维和知识的缘起。所有的思维与知识,都是我们的凭空假设,凭觉性对所觉境界产生的辨别和判断。包括宗教、哲学、科学的思维与知识在内,都属于这个范围。而所觉境界与觉性本身是不二的,并不在觉性以外,所以能觉所觉不二。我执法执是所觉境界,也不离觉性而存在,与觉性也是不二的。所以,我执法执并无实体,本来空幻,虚妄不实。所有的知识都是相对而言的。因缘一变,它的环境条件一变,它也变了,没有固定不变的事物和知识,所以叫“缘起性空”。所有的因缘是相对的,这些因缘形成的事物、现象、作用,它不是恒定的,不是永恒的,所以叫“无常”。每一个缘又受制于其他因缘的改变,十方连环,无穷无尽,普遍互动的,你找不到一个真正独立存在的事物或现象。

                 解脱思维的陷阱

    所以,法执和我执,它就是把凭空假设、缘起性空的东西当真而执迷了。因为当真了,无始以来,生生世世以来,我们太执迷了,想抓住不放,所以越来越困在“自我”里面,困在种种境界里面,越来越渺小,困在这个业报身里面无法解脱,困在色、受、想、行、识五蕴牢笼,困在贪、瞋、痴、慢、疑,以及各种错误观念,各种欲望烦恼里面,超脱不了。说到底,也就是困在思维的重重陷阱里面,作茧自缚。所以觉知的能力、范围,也困在这个渺小的范围。

    所谓觉悟,就是看破思维的重重陷阱,不受这个骗,不受我执法执的骗,觉性本来在这里,不需要去找。

    所谓修行,就是不断反省,随时修正错误的身口意行为,转恶为善,转善为净,从我执法执里面逐渐解脱出来。

    所谓定境,可以说是深度的宁静。做什么用的呢?宁静致远,宁静下来可以看清楚,散乱的时候看不清的,看不清内心也看不清外界,当然会陷入种种的思维陷阱。“禅定”又不同了,不是普通的定境。禅定也称“正思维修”、“静虑”。正思维修,是纠正错误思维、跳出思维陷阱的修养。“静虑”,是来自《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是翻译佛经时借用儒家的,所以说儒释道的学问很多是天然相通的。换言之,“禅定”“静虑”就是止观与定慧之学,还不止是定力,还有智慧,定慧等持的,才是真正的禅定。“虑”就是观慧,观察观照,“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深度宁静之后的观察观照,可以开发智慧了。“止”的修养是万念归一,专一在一个目标上,把我们心猿意马满天飞的思维妄想暂时拴在一缘上,停下来歇息一下,宁静下来,安定下来,就是定境了。定境有很多种。而我们的觉性,它本来就在那里,并没有丢失,它在这个妄想暂停的空档,自然会呈现,可以启发我们。

    可是如果把专一的定境当做究竟了,那又困在定上,就难以自证本觉了。那样的话,一出定又困在种种思维的陷阱上了。若不能借助定境来自证本觉,就要在安定下来后,观察、观照内心,一则可以反省思维与知识本身,看破思维的把戏,破除种种思维和知识的迷惑。二则可以练习无分别无分析无判断的观照,观照内心,也可以身心内外一体观照,这种观照的修习,机缘成熟时,会忽然明白一些根本问题,这不是思维、分别来的,这是般若智慧的显露了。这样修习下去,渐渐会破除我执法执的思维陷阱。这样去反复观察、练习,就可以不断突破,不断进步。

    为什么要反复观察练习?因为无始以来,我们在思维的陷阱里面打滚太久太习惯了,根深蒂固,习以为常,不是冰冻三尺,而是冰冻万丈,需要反复练习来融化它、解脱它,需要随时善护念、慎独,随时从起心动念处注意了。这就是所谓“修行”的过程,也是恢复生命本来面目的过程,不断地把颠倒的思维“化”导为正思维、正觉。这个过程,也是解脱“见思惑”九十八结使的过程。

                        魍魉的思维

    思维、知识都是凭空界定的,相对而言的,它的特点就像盲人摸象。盲人摸象是佛经里的故事,六个盲人在摸大象,然后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这些盲人就是我们,就是众生。所谓六个人,也等于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识。你也可以说等于我们中国古代那个混沌的故事,混沌被开了七窍之后,就流血死了。混沌是先天浑成的一个东西,本来天然一体。可是我们后天通过七窍来感觉,加上思维,困在我执和法执上,混沌就七窍流血死掉了,因为破坏了先天不二的境界。可是我们都把自我和一切的知识很当真,你认为这个事情、知识、理论是真的,他认为这个是假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互不同意闹意见,谁也不服谁。或者认同一部分,达成暂时的共识。思维与知识的盲人摸象性、相对性,决定了各种思维与知识之间,永远会相互矛盾、相互打架的。人们不可能自然统一思想,沟通很困难的,能听进且听懂彼此的话也不容易,一百个人在一起会有五百个意见。每个人的程度、认知角度也不同,思想当然不同。知识也永远在更新,旧的被推翻,新的变旧的。

    再比如庄子讲的刻舟求剑,为什么讲刻舟求剑?我们当下觉性照见境界的时候,马上起心动念,用一个假设的坐标来思维判断事物。在做思维判断的时候,其实所判断的那些对象的因缘已经改变了,它在当下已经变了。每件事物都不是一个缘、一个条件,它是多个因缘条件,而每一个条件又受制于其他的因缘条件,互动的,无穷联系而互动的。所以所有的认知、思维、知识、理论都是刻舟求剑,没有例外。

    我们所思维的对象、境界都是无常的,可是我们在思维的时候,会把它定格在那里,假设它是不变的,或者假设一部分是不变的。这种思维方法本身就是把假设当真,自欺欺人。思维的结果,也就是知识,那更是魍魉了。为什么讲到魍魉?魍魉是影子的影子,是《庄子》里面的比喻。思维是一个工具,认知工具,它产生了一个结果叫知识。思维是依据觉性起来的一个作用,如果把觉性比作身体的话,思维就是觉性的影子,思维的产品——知识,就是影子的影子了——魍魉。我们平时就是被影子和魍魉牵着鼻子走,身体跟着影子和魍魉在跑,你说颠倒不颠倒,冤枉不冤枉?还有魍魉的魍魉,比如道听途说,比如谣言,今天这个八卦一下,明天那个八卦一下,越传越面目全非了。比如今天我们这场活动,散会以后每个人回家复述一下,今天那场会,大家都讲了些什么呀?哪些人来啊?管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

                 所谓历史

    所谓历史也是这样。你说历史是怎么样的,史书记载说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按照某个标准选择某方面最重要的记录,其余的大部分事情没有记录进去,而且离不开作者的主观。每个人的认知角度又不同,程度不同,资料不同,所以不同的人写的历史是不同的。西方有人讲“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给她怎么化妆,她就是什么样子,这话有他一定的道理,也反映了西方历史学的诸多问题。全世界最为重视历史记载,最为严格讲求趋近真实与公正的,最反对“曲笔”的,是中国古代的历史学,而且中国的史学是世界上唯一数千年连续不断的。

    讲到历史,就牵涉到考古、考据的问题。前天我看到一个笑话,讲两个乌龟在地上比定力,谁先动谁就输了。两个趴了很久都没动。后来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甲骨文的专家。他说:“看,这只乌龟背上有甲骨文,我判断这只乌龟至少死了三四千年了。”另外一只身上没有甲骨文的乌龟就说:“啊!你这个该死的!死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一动不敢动。”结果旁边这个乌龟就说了:“你真笨,专家的话你也听?”哈,我讲这个笑话不是讽刺专家,而是说要尊重专家,但不要迷信专家。专家在他熟悉的领域研究得比较多,在他不熟悉的领域研究得可能比较少。但是所谓领域内和领域外并非隔断的,事物的缘起是普遍联系的,也是无常的,存在的变数与可能性很多。即便在他熟悉的领域,即便他是权威,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而且同一领域的不同专家,意见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的,也很寻常。而且如前所述,也往往跳不出盲人摸象、刻舟求剑的大窠臼。所以对于专家、权威的判断,应当重视,应当尊重,人家毕竟比外行研究得多,但是也不要迷信,不能绝对化。专家也是普通人,不过某方面研究得多些。也因此,对专家不能要求太高,不能求全责备,把专家等同于正确、真理,那专家们的责任和压力就太超负荷了。同理,考据、考古资料也很重要,但是不要绝对化。尤其对历史的考古、考据,其损失掉的信息量是绝大部分,我们所看到的、考据到的信息只是小部分。

    很多人看过电影《罗生门》,就知道审案子下判断有多么难,那还是刚发生的案子,当堂对质,还不是古代的案子呢。我是学法律的,发现一个案子审起来真的要很严谨很小心,一不留神就错判了。我在检察院工作过。检察院第一个部门是批捕科,决定是否逮捕案犯的科室。公安局转过来的刑事案子,到我们这里审查。公安局已经审几次了,所有的统统调查个底朝天,最后决定立案,再移交到检察院。第一步要我们判断是否批准逮捕,我们要全部重新来过,不要受公安局的影响,全部的人证、物证反复地调查、提审等等。确实够格逮捕的,请检察长签发逮捕令。然后转移案卷到检察院的起诉科,起诉科在移交给法院之前,还要重复同样的调查审问过程,也是独立的,不受公安局或批捕科的影响。为什么这样?就是要减少错误的发生,减少冤枉人的事件发生。到法院后,又要重新调查审问,反反复复。最后到当庭审判的时候,还要人证、物证拿出来,当庭审问、作证、辩论。所以审一个案子,程序设计得力求严谨,就是为了防止出现错判。可是照样会有冤假错案发生,即便不是徇私枉法,也会有错判的时候。所以准确判断一件事情非常的不简单。

    其实绝大部分人平时的思维习惯,都是凭一点资料,或凭一面之词,或凭道听途说,就轻率地给一件事下结论。或凭一点野史,或简单读了一些正史,就简单粗暴地给历史下个结论,很不负责任,可是影响了很多人,以讹传讹,贻害不浅。要读懂历史是很不容易的,人生很多领域的事我们往往并未经历过,并不了解其中的复杂、甘苦与深浅,对人性的复杂也没有了解,既不自知也不知人,仅仅是凭一些观念或书生意气来看历史,哪里会真懂历史呢,一定曲解误解的。有的则是以现代的观念来看待古代史,有的是专从某个角度来看历史,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偏见。这些都是思维的陷阱。

    现在听说有人想重新写古代史或近现代史,仅凭现在搜集到的资料,或者凭现代的观念去衡量古代,就可以窥见真实的历史吗?问题恐怕不少。但它可以代表了作者个人的认知与观点,如果命名为“某人的史观”就比较恰当,可以给人参考了。俗话说,“土地若能言,舆师面如土。腑脏若能言,医师面如土”,舆师就是风水师。你也可以说“历史若能言,史家面如土。事实若能言,舆论面如土”。写历史要搜集资料,搜集不到的资料,遗失的资料,是大部分。即便是搜集到的资料里面,人的主观偏见、误解、曲解,占了多大成分?都是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比如在南老师身边做事或常走动的人,对南老师了解多少?每个人如果口述历史的话,有多少偏差?有多少误会与曲解?一定少不了。因为每个人接触的片段、侧面、时间段不同,每个人的内在程度、认知偏差和心理状态都不同,动机也不同,认知与记忆也会出差错,甚至完全错误。可是旁人听了、看了,会信以为真,理由就是所谓“亲身经历”的“第一手资料”。

    我们每个人也一样,你太太儿女了解你多少?同事朋友了解你多少?每个人口述你的历史,都会讲出很多,可是你听了,一定有很多的不同意。所以说“人生难得一知己”。还有句话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很多话没法讲给别人听的,别人当然不会了解。而且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积阴德”和“扬善于公堂,规过于私室”的教育,自己做了好事不肯说的,别人做了一分好事可能会被捧成十分,坏事却被隐瞒,这也是常有的事。同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事也常有,道听途说或造谣流行是常事,因为人性弱点如此,爱八卦,传谣时背后还有种种心理在作怪。所以世间事很不简单,历史哪有那么简单。你说根据某人说了什么,判断历史就是那样的,他没说的还多着呢,已经说的也要打几个问号,未必如字面意思那般。

    像很多人希望南老师写自传,可是他老人家最后说,古今中外的传记当作故事看比较好,不要太当真。尤其是自传,人们大都会把自己写得光鲜,丑陋的不愿写,而且记忆也会出差错。回顾一生,真话有很多不能讲,讲了很多人或人家后代脸上不好看,人家也要生活的。可是,假话又不愿说。所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老人家前几年有首诗:“九十余年怀旧,俱同落叶纷纷。高明庸俗尽灰尘,何处留痕。细思量,是非人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是无真。但苍茫四顾,那得容心。”

           缘起与界定的反思

    讲到思维、知识,所有的思维、知识,连同五花八门的境界,其本身也是无常的。思想、起心动念是留不住的,每个念头马上过去了。我们所认知的对象也是境界,也是无常的,都是变化的,缘起性空的。每个东西是多种条件凑合的,可是你抓不住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世界上最稳定的物质是什么?是黄金。所以它可以被当做硬通货。黄金是什么东西?现代物理学认为,金元素哪来的?要有太阳那样的压力和温度,才可以形成金元素。可是如果超过太阳的温度和压力,金元素就解体了。所以世界上你还找不出一个不变的东西,除了觉性以外,其他的东西都是缘起性空的,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个性。所谓个性,每个人都有个性的格局,所以叫性格,它就是长期的习惯,思维习惯、情绪习惯、身体禀赋等等,综合起来形成的一个相对稳定的执着境界。稳定在哪儿?稳定在我们执着它,太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路径依赖相当坚固,所以很难改变。修行是要改变这些东西,所以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它是无始以来形成的习惯集合。但是它也是缘起性空的,我们从小到大到现在,我们的个性有没有变化?有,绝对有变化,当然很多方面也很顽固,但是程度不同了。我们的身体变了没有?变了,都变了,身体随时在变。除了觉性依旧,其他全变了,所以身体与个性也是缘起性空的。

    科学、哲学、逻辑、文学、艺术、情绪、身体,环境,文明,乃至整个宇宙的各种现象,都在缘起的范围里。这个缘起是怎么缘起的?甲和乙怎么就发生化学反应了?怎么就产生物理反应了?这个缘,我们可以翻译成另一个词,叫“条件”、“因素”。某个因素跟某个因素之间,某个条件跟某个条件之间,怎么就产生反应了呢?像陈总弄的防火板,把矿石怎么就变成了防火板?加工是怎么完成的?再比如,念头之间,思维之间,逻辑之间,情绪之间,情绪与思想之间的互动,思想情绪与生理之间的互动,起心动念与说话、与身体行为的互动,这些因缘之间都是怎么产生关系的?

    我们回到总归的概念,这一切的因素、条件及其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总归为一个概念来概括,就是“缘起”。不管是有逻辑还是没逻辑,包括物理的、生理的、思维的、精神的,只要属于有为的(有所作为的)作用,一切有为法的范围,都是缘起的,都是因缘条件相互配合起来的。

    可是我们要思考,所有的事物、现象、作用,也即所有的缘,每个缘是独立的吗?如果每个缘真的是独立的,就不会发生缘起了,不会发生关系,不会有逻辑关系,一加一不会等于二的。可是你说它不是独立的吗?为什么它好像又是一个独立的条件或因素?

    我们回到刚才认知的坐标。从横轴纵轴分别拉一条线出来,变成一个交叉点,就对应一个法,代表物质或精神现象。这个认知可以说是一个界定、定位。知识也是界定出来的。所有的知识都有它的定义,有它的内涵和外延,统归为界定。界定就是划分一个界限,区别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同小孩课桌上画三八线一样道理,这个是我的,那个是你的,也是一个界定。所有的知识和思维都是在界定,可是这个界定是相对的、假设的。所以缘起这个概念也是相对而言的,是相对于种种对象而产生的、相比较而言的一个东西,叫做缘,叫做起,生住异灭等等,都是相对的。可是每个缘真的是独立的吗?如果真的是独立的、有界限的,彼此就不会发生关系了。

    比如说,我跟你们在座各位之间是有界限的吗?看上去绝对有界限,我是我,你是你。可是我们这个界限如果是真实的话,你不会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我也不会知道有你存在。界限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实的,彼此之间就彻底隔断了,不会发生关系的,不会有缘起存在。所以界限是相对的表象,是假设的。所有的界,本身就是缘起性空的,并非固定不变。每个缘本身也是缘起性空的,受制于其他因缘,没有固定不变的性质。所以,平时我们习惯了先认为种种事物现象的各自独立,然后各自独立的东西彼此之间发生关系。其实这里面的逻辑是经不起推敲的,逻辑不能自洽,不能自圆其说的,有界又非界,非界又有界,独立又不独立,不独立又独立,黑就是白,白就是黑,自相矛盾。包括逻辑本身,也是缘起的,也有界非界的自相矛盾。说到底,逻辑本身也是无法自洽的。

    我们刚才讲到缘起性空,并不是缘起了就有,缘灭了才空。而是缘起与性空不二,缘起本身就性空,没有永恒不变的体性、自性、性质,所以才能缘起,不空就不能缘起缘灭了。缘起性空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各种因缘聚合而无常,因缘起灭,没有固定不变的东西存在,没有永恒不变的自性(性质)存在;每个缘本身也是缘起的,与其它条件互动生灭,没有自性。这是第一层意思。深一层的话,每一个缘本身也是假象,没有独立的缘存在,所谓独立是相对而言的假设界定,这个独立的界限并不真实存在。所以缘与缘之间的互动关系也是相对的假象、幻象,可是我们把假象、幻象当真了。所有的缘和缘起,并非超出先天觉性的范围之外,所以才能够被感知被认知,才能够被分辨被分界,才能相对地比较,认为它有个缘起或缘灭。所以一切界,一切界限、界别,知识的界限、思维的界限、逻辑的界限、物理物质的界限、心理的界限、心理与物理的界限,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等所谓十八界,等等,是相对而言的,假设独立的,并非真的隔断了。也可以说是虚妄不实,并非固定不变的,缘起性空,无常的。可是它可以起用,可以产生这些缘起的作用。这些假象、幻象、缘起,都是所觉的内容,都在觉性照见的范围内。只不过我们无始以来困在我执法执上,太着相了,所以困在狭窄的所知量内,困在思维和知识的陷阱内、种种界限内,困在五蕴八识里面,困在贪、瞋、痴、慢、疑、恶见里面,被这一切的界限限制住了,不得解脱。缘起都是所知量,五蕴八识都是所知量,所知量有界限的,但界限是相对的,变化的,《楞严经》叫“应所知量,循业发现,宁有方所”。困在自己执着的界限内,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哪里会有自由感呢?心身都没有自由感,都是困惑,所以总想追求自由。佛说“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不会干涸”,而重重无尽的“界”,使我们如同一滴脱离大海的水滴,很快就干涸了,枉受生死轮回之苦。

    我们不妨把一切归纳为“心与境”,一切境界是心的所知所觉,心是能够照见境界的觉性。可是所觉知的境界也没有脱离心而独立存在,心与境如果是两个东西的话,心不会知道有境界存在,所以心境不二。

    我们执着有境界实存,有我,有众生,有时间空间等等,这些都是法执,也是我执,所谓“人我执、法我执”。各自执着不同,所以我们的果报也千差万别,被这些界限困得不得了。每一个细胞,每一个DNA里面都有很多界,都是念念作茧自缚感应来的。

    心和境,在“道”的层面上是不二的。空和有,也是不二的。见和相也是不二的。唯识学讲的八个识,每一个识里面都有见分和相分,就是能知和所知两部分,和刚才讲的心和境相似道理。能知和所知,如果是两个东西,能知不会知道所知的存在。所以见和相,不是两个东西,它是不二的。见就在相中,见因相而见,因为觉知了现象才知道觉性的存在。相就在见中,相因见而相,因为有觉性才觉知现象的幻化。

    同理,缘起和性空也是不二的。华严经讲“一真法界”,全体皆真,全体不二,全体圆觉境界,常乐我净,一切都圆满的。可是我们因为认知的无明,无明就是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困在我执法执的思维陷阱里,困在种种所知量里,困在一切界限里,所以变成了这样一个重重困住而不得自在的烦恼境界。解铃还须系铃人,哪里跌倒哪里爬。一切解脱,都得从当下一念无明的解脱开始。

                  诸漏皆苦

    刚才讲的不二境界是“道”的境界。所有众生的后天境界,是“道失而后德”以后的事了。迷惑了,没有真觉悟,所以产生种种颠倒妄想执着境界,进入相对的二元境界执着了。为什么讲德?德,已经是有对象了,自己与对象之间相对、对待而产生的。德、仁、义、礼、智、信、法等,全是有对象的。贪、瞋、痴、慢、疑、恶见,也是有对象的,都陷在二元世界里转。

    在一真法界、不二境界里面,它没有对象,没有相对的境界执着。所以,贪无处存身,贪、瞋、痴、慢、疑、恶见都无处存身。德、仁、义、礼、智、信、法这些东西,在一真法界里用不到,因为它天然的合于道。换言之,在一真法界的境界里,我执法执会渐渐销解,渐渐转八识成四智,行为渐渐自然的合于道,德仁义礼智信自在其中。

    所以后天境界里面,执着相对的二元境界了,就困在我执、法执里面,被自己捉弄了。所以叫“诸漏皆苦”。佛法讲的“四法印”:“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诸行无常”,代表了宇宙一切现象、作用是无常的,变化的。“诸法无我”,宇宙一切心理的、物理的现象、作用,是缘起性空的,没有固定不变的性质,所谓“无主宰,非自然”,没有一个主宰,也不是自己本来如此的。“涅槃寂静”,代表修行成功,超越了一切妄想执着,解脱了一切思维陷阱,证入不生不灭的道体本身。“诸漏皆苦”,这个漏是什么?就是智慧的渗漏。所谓“漏”是个比方,因为无明,不明白,糊里糊涂的,所以迷惑在种种思维陷阱里面,变成一切苦恼的来源。本来的觉性智慧是先天的生命财富,可是没有善加利用,仿佛都漏掉了。为什么会苦?因为它在错误的认知基础上去执着,所执着的东西,是缘起性空的,无常的。我们却认为它是永恒的,实有的,处处抓着不放,可是它根底上是空的,缘起无常的,抓无常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不如意了。所以不管什么社会,不管哪个民族,不管什么时代,或者什么制度,只要我们陷在这些个思维陷阱里面,永远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定如此。为什么?因为跟无常较劲,希望无常变为常,希望缘起性空的东西不空,所以从起心动念的根上就颠倒迷惑了,南辕北辙。根子就错了,苦瓜连根苦,根上就是苦的,就是虚妄、误解、误会,把假设的当真了,于无常的东西非去执迷不可,或者于无常而求永恒,完全是颠倒妄想,所以它一定是苦的。它就变成什么呢?变成了“心有千千结”的境界,它里面包含了很多烦恼。

    哪些烦恼呢?比如“贪、瞋、痴、慢、疑、恶见”。

    “贪”,贪念,心里想抓个东西,抓个境界。不抓就感到不安、恐惧,好像吊在悬崖边,不抓就掉进万丈深渊一样。贪婪,贪恋,喜爱,爱好,期望,希望,企求,恋慕,渴望,渴求,占有欲,贪求名利财色,等等,都是贪的范围。

    “瞋”,抓不到,抓不牢,抓不够,达不到愿望,都会起瞋心。讨厌,反感,憎恨,不开心,恶心,生气,失望,无奈,嫌恶,生气,愤怒,易怒,恼怒,怨恨,埋怨,怨怼,愤懑,敌对,敌视,报复心,忿忿不平,脾气暴躁,等等,都是瞋的范围。

    “痴”,也就是无明,不明白,懵懂的,糊涂的,没有智慧的光明。愚蠢,愚痴,迟钝,迷惑,偏见,邪见,迷信,等等,都是痴的范围。

    “慢”,傲慢,骄慢,觉得自己了不起,或者过分的清高,孤高自赏。自卑也是“慢”的一种,是傲慢的反面。傲慢的人一定自卑的,他用傲慢来平衡自卑。自负,自卑,自大,骄傲,傲慢,自恋,自以为是,自我中心,唯我独尊,都是“慢”的范围,也是“痴”的演变。

    “疑”,怀疑,永远在怀疑。我们就像盲人一样,拿着探杆往前走,我们的思维就是那个探杆,下一步能不能走,要用探杆去探一探,不然的话就怀疑、恐惧,探一下觉得踏实,可以走,就是信。疑和信是相对的,你相信这一步可以踏出去,下一步呢?搞不清的话,又得探查。所以人类经济上的活动、贸易等等,是靠信用维持。金融也是靠信用维持,政治也是靠信用维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靠信用维持,没有信用的话就垮掉的。“疑”和“信”永远并存,人不可能永远在疑的境界,那样会焦虑致死,会疯狂掉的。所以它永远在疑和信中间选择,不然走不下去。

    “恶见”,就是错误见解,甚至非常极端的看法。粗分包括五大类见解。第一类,身见,我们随时被身体观念困住,把身体等同于生命本身,一辈子为了身体忙,最后它还是坏掉的。第二类,边见,一切偏见都属于边见,偏一边了。比如有的认为人死如灯灭,有的认为有个自我的灵魂生生世世持续不断,其实“灵魂”是我执的作用。有的认为世界完全是物质的,由微粒子构成的。有的认为世界完全是精神的。有的认为一切是空的,不是有的。有的认为一切是有的,不是空的。有的认为民主了就一切都OK了,有的认为市场就是万灵丹。有的认为只需要法治,不需要德治。有的认为只需要德治,不需要法治。有的认为中国文化什么都好。有的认为中国文化什么都落后的。有的认为中国的民族性先天就低人一等,西方民族就天然高人一等……第三类,邪见,比如不信因果。其实因果很复杂,宇宙一切事物、作用,都有因果在里面。最简单的因果关系,可以用“因为……所以……”来表达。想要研究科学,就处处离不开因果关系。再比如,认为彻底打倒中国历史文化,全盘西化就对了。种种邪见我们常常遇到的。第四类,戒禁取见,以为不遵照某种规则就绝对不可能达到目的。比如只有吃素才会得道。吃素当然好,有益于健康,而且还减少杀生。但是与得道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第五类,见取见,把一个见解抓住不放,固执己见。认为自己的见解一定对的,别人的一定不对。比如自己认定的理论、知识、路线,或者自己的宗教,自己崇拜的神,就是绝对正确的,而且是唯一的,完全排他。世间几乎一切的思想、知识、理论,几乎都在这五大类“见惑”里面。

    再比如“恐惧”,《心经》里唯一讲到的情绪就是恐怖、恐惧,“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为什么会恐惧?因为无明。我们像盲人一样,周围情况不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危险,所以恐惧。再比如做生意,这个人可不可以合作?会不会骗我?这单生意会不会赔钱啊?恐惧。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相算命?因为恐惧,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担心未来。

    “忿、恨”,忿是心里有气,又憋在里面不发出来。恨是憎恨了。

    “恼”,气恼的恼,比如听某人说几句话,他就恼了。

    “覆”,是隐藏、覆盖。比如做点坏事,怕别人知道,隐藏起来,表面上装作无事,这是覆。

    “诳”,欺诳。

    “谄”,谄媚、巴结、逢迎。

    “骄”,骄傲、骄慢。

    “害”,害人。比如很多孩子都是这样,看到小动物,蚂蚁、小鸟、青蛙、老鼠、猫狗呀,就要折磨它玩,把它害死,这是“害”的心理习惯。

    还有“嫉”,嫉妒,看不得人家好。

    “悭”,悭吝、吝啬。

    “无惭无愧”,做所有坏事、错事的时候,同时都伴随着无惭无愧,没有羞耻心。管子(管仲)当年讲:“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国家的国民要有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义廉耻都没有了,变成无耻了,国家就乱象频生。现在外面的环境,有点这个意思,不少是无耻者无畏,无知者无畏,无聊者无畏。

    “不正知”,就是不能正确地了解认知,刚才我们讲的思维陷阱全在里面。

    “不信”,明明真有道理的,他却不信,或者根本没有想了解的愿望,就用“不信”来拒绝了解,反而变成了另一种迷信。

    “懈怠”,我们随时都会懈怠的。

    “放逸”,我们也随时放任自己的,任性,随便自己了,甚至放纵自己。

    “昏沉”,精神不够用了。

    “掉举”,我们想专一宁定下来,可是念头波动的,上上下下的,定不住。

    “散乱”,我们平常都在这个境界里面,心猿意马满天飞,思想一会到北京了,一会儿到上海了,一会到太空了。
“失念”,就是忘记。学习、科研、医疗、生产,乃至做任何事情,想要做得好,都需要专心致志,不能心猿意马拿东忘西的。再比如,各家各种修行法门,都需要专心,念念如此,才会有扎实的进步。例如佛法的很多修行法门,都有个“念”字,念安般、念佛、念法、念僧、念天、念戒、念死、念休息、念白骨,等等,都有个“念”字。你看念珠,每个念珠都代表一个念头,中间那条线就是修行的方法,要每个念都贯穿在这个方法上面才能成功,也就是“系心一缘,事无不办”。念珠是提醒我们这个的。可是我们都是断线的,断线的思维,念头都乱跑的,所以不成功。等于念珠线断了,珠子撒了一地,到处乱滚。失念,包括了忘记,也包括了断念,不能念念连续在一缘上,也是忘记的一种。

    再比如喜、怒、哀、乐、忧、愁、悲、怨、郁闷、躁狂,现在常见的是抑郁、焦虑与躁狂。现在这个时代,因为信息化了,交通也方便,技术越来越发达,所以一切的交流空前方便,变数也越来越多,因此加速了各种缘起与无常,无常越来越迅速,变数随时都有,越来越难以把握变化。不论是个人的工作、生活、家庭,还是企业、社会、国家,变数都空前增多,好像一不留神哪个企业甚至行业就被“颠覆”了,当然机会也空前增多了。一方面,因为信息量加大,欲望被空前刺激,很多胃口被调动起来,可是很多都实现不了。另一方面,无常迅速,变化太快,想把握局面越来越困难。所以,焦虑、不如意就大大增加了。而且我们习惯跟无常较劲,希望无常变成常,变成永恒。跟缘起性空较劲,认为都是实在的,去抓,越抓越抓不住,就越发不如意,所以焦虑不断。处理不好,时间一长,就变抑郁或躁狂了,或者变成其他的心理问题。现在欧美登记的心理障碍比例是20%,平均5个人里面就有1个有明显心理障碍。亚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是这个时代的世界问题。南老师几十年前就判断21世纪的顽症不是癌症,而是精神疾病。现在看来是势所必至,这是时代的因果。

    再比如像诸位做企业,乃至任何一个人从事政治也好,做金融也好,做任何一件事情也好,你每天都要去努力,每天都要勤奋。为什么?它缘起性空无常的,你不努力它马上就变了。那个因缘你不努力它也变,你努力它也变。你不努力的时候,它来变你,逼迫你,你就会非常被动。所以你每天都要观察,什么东西变了,哪些条件变了,内在外在的,都要去应对,要努力。

    这个时代更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因此就更需要应变能力。越来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了。有些人在找一劳永逸的社会制度,一劳永逸的政治制度,一劳永逸的什么什么,永远找不到的。有的只是相对使国家、社会或者企业安定繁荣一段的办法。当然需要法治、制度来帮忙,但是不能完全依赖制度化、自动化、机械化,你必须随时注意各种情况的变化,及时调整。可是从领导到职员,每个人也都是普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变数,都不是圣人。所以不可能存在永远的安定繁荣上升,一定是波动的,起起落落,成成败败,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永远是破坏容易建设难。因为无常和缘起性空的规律本身,就是个大势,就会解构一切,对抗我们的美好愿望和努力,更何况还有来自人们自身的弱点和破坏力量呢。

    所以,想要建设并且维护一个好的局面,非常的不容易,需要大家共同坚持不懈的努力。可是不如意和破坏永远存在,无常永远存在,无常就是天然的大势,所以人永远对现实不满。不论你搞了什么先进社会,搞了什么好的体制,搞了什么优秀模式,人永远是不满的。每个人对自己命运不满,对社会、对国家、对同事、对父母、甚至对老师、对老婆、对孩子都是不满的,对自己也是不满的。因为几乎一切都不是按我们所期望的去发展,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主宰不了局面,除了因为缘起性空、无常、本无主宰以外,还有各种愿望和努力往往彼此就是矛盾的。而且只要我们还困在思维的陷阱里面,自发的种种困惑、不满和不自由感,就会一直伴随着我们,如影随形。

    前面讲的从“贪、瞋、痴、慢、疑”一直下来,那么多的心理,都是来自思维的陷阱,来自“道失而后德……”的二元境界。这还是简单说,而且都是最常见的,详细分析就更多了。这些人性的特点,古今中外,不论哪个民族种族的人,或者受没受过教育,每个人生下来就有的,根深蒂固,如影随形,程度强弱每人各有不同而已,可以说是人性的痼疾,其来源,就是我执与法执。

    我执与法执,是生命一切困惑烦恼痛苦的根源。这种透彻的认知,只有佛法和中国固有文化里有,西方文化或其他文化里没有这个认知。换言之,西方文化或其他文化,包括其宗教、哲学、科学,也包括现代心理学、社会学在内,对人性的了解并不够深入,而且其起点就落在我执法执的范围内。

    佛法很快融入中国文化,也是因为其与中国固有文化天然相通。中国传统文化,注重修身养性,注重求证同宇宙相通的生命大道,注重天人合一民胞物与,懂得节制人欲,制约权力、技术与资本,是因为了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对人性和天道有深刻的洞察,知道放纵人欲之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知道贪、嗔、痴、慢、疑、恶见……被放纵而大爆发,一方面必定促进物质生产、贸易繁荣与技术发明的发展发达,如同修出了种种神通一般。另一方面,因为人性痼疾被放纵,没有定力慧力的根基,必定被种种物欲和境界鼓荡蛊惑,精神问题必定越来越多,社会问题、政治经济问题也会层出不穷。历史与现实,并未逃出古圣先贤的忠告,并未逃出人性的痼疾与思维的陷阱。

    上述这些人性的问题哪个人没有?绝大部分人不会深入了解自己内心的,看不到这些。所以自知之明很难。可是不了解这些,也不可能了解别人。如果对人性人心这些根深蒂固的特点不了解,侈谈什么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教育学、宗教学、历史学、管理学,基础都是虚浮的。哪一门学问是离开人的呢?自然科学也要人来研究来认知啊。离开了对人性的了解,所有学问的根都是虚浮不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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