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典籍之豐美，文脈之久遠，舉世洵無可匹者。察夫典籍之作，文脈之傳，實仰漢字與古文耳。舍斯二端，適若秦宮漢殿，棄其材木土石，鑠其金玉丹青，風雨矧不可蔽，遑論乎崔嵬之摩天，南面之神威哉！

     漢字存廢之爭，肇自清季。肉食者謀之，芻蕘者議之，浸尋百年。狂風暴雪而知草木之勁衰。迨及近歲，主廢者始理屈囁嚅而息氛焉。此乃吾國文脈不絕之一幸也。古文存廢之爭，興於民國。主廢者順流弄潮，滔滔皆是。世之從俗，猶獸之走曠，豈二三高矚特行之君子可輓之哉？於是倏忽之間，白話獨尊，古文絕響矣。今之國學教授、文學博士，數以萬計。然設案授觚浼為古文，十九非王顧左右而言他，則徒生枝節而遠遁矣。故公祭炎黃，苦無制誄之彥；欲續國史，館難偉辭之徵。其手不能撰古文者，其心必不能感古文之幽眇。猶但能英譯漢而不能漢譯英者，必惑乎英語焉。是以近歲理董典籍之作帝虎豕亥、以韭為麥者，不勝枚舉。西文引我古賢詩文，吾國“文學大師”無以譯複而告國人者，曷乏其例！嗚呼！古文廢則文脈絕。數千載墳典丘索、經史子集光耀五洲之上國，正值文脈亡續之秋也。

   或曰：古文者，文也；白話者，語也。文不契語，固宜盡廢古文而獨尊白話。竊謂此論知近而忘遠，明此而昧彼者也。文語之別，非始於民國，其由來尚矣。漢魏渙然已判，明清直若涇渭。其時文語並馳，未嘗偏廢。班馬欲藏諸名山，傳之萬世，自當以文；《僮約》攸關生計，事涉奚僕，理在用語。重臣碩儒，著文而立宏論；俚男市女，聽史而生話本。皆因事依人，雅俗而已。自漢至清未聞廢文之議，尊語之令。其時明君聖主，志士仁人甯不知文語相乖之實、文不契語之弊乎？何不廢文尊語耶？細審之，非不為也，而不能也。所以不能者，語恒變而文不變也。以不變應萬變，上上之策也。語發乎口吻唇舌，時移地遷，語亦轉焉。筆之以語，今則不知古，東則不明西矣。文以先秦之辭為楷式，不逐時言方語，千古一體焉。仲尼元晦，叔重茂堂，時隔百代，地非一郡，若邂逅九泉，無疑乎聾之遇啞也。然袖出其文，則伯牙鍾期，有以知之矣。李善博學，人稱書袋，詳注昭明。然于任昉《彈奏劉整》多所闕如者，注文易而注語難也。試觀夫今日應試之子，題若為《觀止》之文，或曰“不亦樂乎”；若為《世說》之語，必呼“不諒人只”矣！其理一也。蓋古文之於白話，猶漢字之於拼音也。漢字者，跨時越空之文字也；古文者，跨時越空之文體也。漢字不可廢，古文亦不可廢也。又可說者，文簡而語繁也。一紙之文，易之以語，必得數紙焉。《老子》云：“少則得，多則惑。”簡則聚，繁則散；簡易傳，繁易佚也。是以文之於語，又有弗可代者焉。吾常思之，若古文可廢，不廢于漢魏，則必廢于唐宋；不廢于唐宋，則必廢於明清，何勞乎蜩螗沸羹之民國哉！苟早廢之，誰可覽《史》《漢》《通鑒》、《齊民》《農政》、韓柳蘇黃、桐城《聊齋》種種富麗哉？先賢吐語而不廢文，崇雅慮遠，仰高鑽堅，俾吾國文脈日月長明而不墜。光前裕後，功莫大焉。民國之士不思取高前式，賡往垂來，但欲偷樂自恣，追俗慕外，俾吾國文脈風燭失輝而頓踣。悲夫哀哉，罪莫大焉。

   吾性鈍拙，膚學寡聞。然嘗幸侍蘄春黃曜先夫子之側。夫子手書謝疊山與李養吾書語為橫幅贈余，時以“為去聖繼絕學”相勖。吾朝夕銘心，未嘗一日或忘。十五年前，吾忝任蘭州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因增古詩文之科目誘掖諸生。馬生飛驤，天水農家子也，樂從吾遊。簞食疏飲，含英咀華，奔走先後以繼前修蹱武，志乎古而不畏遺乎今。卒業時可下筆成文，唾咳結詩。吾欲留系執教，然馬生風華正茂，志效傅張，固辭焉，遂執手相訣。近日電告立身嶺南，已簡其詩文四百餘首成編繡梓，屬餘為序。吾知天之未喪斯文，必有來者，吾國文脈終將暫輟而永紹焉。謹書上言，權以為序。

                    公元二千一十年歲次庚寅元日永登張文軒敬武甫于蘭州大學知困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