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老子》《庄子》流传很广,思想影响很大,而青年人尤喜欢《庄子》。其原因无外乎两个:一是老庄思想境界很高,深刻隽永,恢弘博大,一是《老子》文句韵散结合,错落有致,富有诗意,《庄子》文气如行云流水,绚烂多彩,给人美的享受。不过初学者一开始阅读老庄之文,若没有相关辅助资料,不容易读懂,更难把握思想意境,甚至觉得越读越不知所云。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颜世安先生的这篇《漫谈老子和庄子》概括介绍了老庄思想的发展历程与影响,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如何把握老庄思想的具体路径,供广大网友参考。
今天要讲的题目,是漫谈老子和庄子。先说一下为什么要把老子和庄子合在一起讲。老子与庄子都是大思想家,一晚上单讲任何一位都完全可以,就象前不久有一讲漫谈孔子,我们也可以单讲老子。但是把老子和庄子合起来讲有一个特别的理由,因为作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主要源头,老庄是不可分的,没有庄子,老子的影响就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后来的道家文化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当然,单讲庄子也不好,因为原创性的想法是老子提出来的。所以今天我们把这两位古代哲人合在一起讲。
先讲老子。老子生活在公元前 6 世纪,略早于孔子。孔子的生卒年大致是公元前 551 年到479 年,老子比他早一些,《史记》里说到过孔子在西周向老子问礼,那好象是向前辈请教的意思,所以老子大体上是公元前6 世纪的人。公元前6 世纪,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出了两个大人物,老子与孔子,他们的出现,标志着新的思想纪元。公元前 6 世纪很特别,同样在这个世纪,印度出现了佛祖,就是释迦牟尼;希腊出现了泰利斯、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这些哲人,泰利斯稍早一些,这些人开创了古希腊哲学传统;犹太出现了先知运动,这个运动的最终结果就是出现了耶稣;古代波斯出现了琐罗亚斯德,他是拜火教的创始人。所以公元前6 世纪很有意思,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有一个重要地位。本世纪有一位德国哲学家叫雅斯贝尔斯,他提出来公元前 6 世纪(包括前后的几个世纪)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 。在轴心时代里,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直到今天。轴心时代这个概念现在在西方学术界很流行,西方学者喜欢搞轴心时代的比较文化研究。他们讲到轴心时代的中国文化时,就喜欢讲老子和孔子,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提到,有时候只讲老子。在我的印象中,西方学者对老子的兴趣比对孔子的兴趣要更大一些。
老子这个人和他写的这本书都有点神秘。我说他是公元前 6 世纪的人,实际上有关他的生平我们现在知道的很少。《史记》里面关于老子有一个传,讲得很简单。这个传是这么说的:老子是楚国苦县人,这个地方在现在的河南,姓李名耳,他后来做了周的史官,叫守藏室之史。老子在做史官的时候,纵观天下大势,觉得天下事已无可挽救,政治上无可挽救,于是决定归隐。在归隐的路上经过函谷关,守关的官员知道这是一个大哲,这个大哲从此就要消失了,就请他把他的想法写下来,于是老子就为这个守关的人写下了道德之意五千言。这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个守关的人,我们现在连《道德经》也看不到。老子写完《道德经》以后,就从此消失了,世人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史记》中这个老子的传,后来学者争议很大,有人觉得不太可靠。我们知道司马迁是伟大的历史学家,他所记述的历史基本上是可信的。但《史记》中也有一些古史记载与史实有出入,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特别是老子这个传,司马迁自己说的就有点含糊。在写完这个传以后,司马迁又说到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楚国人老莱子,也曾经著书谈“道” ,还有一个是孔子死后一百多年,有一位周太史儋曾见过秦献公。司马迁说,也可能这两个人是老子,也就是说写下《道德经》的那个人。然后司马迁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世莫知其然否”,就是说,关于老子的传说已经是搞不清楚了。司马迁写史书的时候是非常谨慎的,他用很长时间收集史料,凡在文献档案里有弄不清楚的地方他就实地考察,如老子、屈原、刘邦、韩信等,他都到他们的故乡去实地考察当地的故老,书面的资料加故老的传闻他都弄得很清楚。就我的印象,只有老子他才讲过“世莫知其然否”这样的话,别人他有时写得很简单。如墨子他就只说过一句话,墨子是什么时候人,但也没有说有三个墨子。司马迁说有三个老子,可见到了汉初关于老子的传说已经带有一点神秘色彩了。到了近现代,“五四”以后,很多学者就这个问题产生了争论。由梁启超牵头提出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实际上古代老聃这个人与我们今天看到《老子》这本书的作者实际上是两个人。我们现在看到的《老子》他认为出得很晚,他估计是在战国后期。他的这个说法影响很大,顾颉刚等很多学者也附和赞同。他们认为《老子》这本书出得很晚,理由就是《老子》这里边有的话,春秋时候的人说不出来,还有其他一些理由。只有少数人坚持传统的说法,象胡适。三、四十年代压倒一切的说法,就是老子不是道家的创始人,即《老子》这本书不是道家的第一部文献。七十年代长沙马王堆汉墓考古有重大发现,挖出了女尸、玉衣和帛书。帛书就是西汉初年写在绢帛上的文献。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解读出第一批,其中有汉初人抄的《老子》两种,现在叫做帛书甲本和乙本。那么根据帛书甲本和乙本就把老子是汉代人的这种说法推翻了。帛书里还有一些其他的道家文献,根据综合研究,多数学者又重新回到当初原始的观点,即《老子》这本书是道家的第一部文献。司马迁写的第一个人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现在就是这个情况,将来除非有新的考古发现,现在大家认为情况就是这样子的。先秦诸子中有很多如孔子、墨子等,他们的生卒年我们也搞不清楚,但没有哪一个象老子这么模糊。老子这个人比较神秘,他的书也特别神秘。这本书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史上产生特别大的影响,他提出一个“自然之道”,“道”这个概念影响特别大。但是“道”到底是什么?五千言里所述非常难读懂。如果没有道家后来的文献,象《管子》、《庄子》、《淮南子》,我们甚至没有办法来理解老子这个“道”的概念究竟是什么。就我个人,我觉得我是读了后来的道家文献,包括魏晋时候的文献,回过头来看老子,才模模糊糊看懂老子的“道”究竟是什么。因为他所讲的东西对后来的人思想发生了实际的影响,并且形成了第二批的思想产品。对同学们而言,五千字并不是很长,但若是你自己读,可能搞不懂他讲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下面我来讲讲结合后来的道家文献,老子的“道”大概有下面几个意思。第一,老子讲的这个“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天地万物是从道产生出来的。这个说法现在很多学者很重视,一谈老子之道就讲这个,认为是很了不起的见解。在中国思想史上第一次有人谈到天地起源、万物渊源,也就是类似今天的宇宙学这种问题,很了不起。但我个人的看法是,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种想法实际上同老子的出生地以及后来的隐居地、江淮流域的女阴信仰崇拜有关。如果要看天地起源的说法,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说,所以这个说法没什么了不起。而且老子这个想法有点神秘主义,他有时候把“道” 比喻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实际上就是比拟于女性的生殖器,宇宙的产门。天地万物都从这个看不见的空洞里源源不断的产生出来。这个思想并不是很深奥,没有深刻的哲学观念,更重要的是,这个观念同后来道家的基本原则没有多少关系。
第二,“道”是天地万物的法则。天地万物最重要的法则老子认为是“无为”, “道” 是无为的。“道”是天地万物运行的法则,是天地万物表现出来的一种基本品质。“无为”是老子思想里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概念,也是道家的核心概念。什么是无为?老子几次提这样的问题:天地做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这是相对于人整天动脑筋、安排计划做这个、做那个来说的。天好象什么也没有做,顺其自然,但最后它把什么都做成了。他这个无为的说法实际上是对人所处的地位提出的一种疑问。人是有意识的,这使人在宇宙中处于一个很特殊的地位。人是有智慧的,能主动安排自己生活的这样一种生物。那么这种状况本身有什么好处?老子拿人和自然比较,觉得人的这种安排、这种智慧实际上非常可笑,非常渺小。自然才是真正的大智慧,但它从来不安排,不计划,它也不想,它就自然而然地做起来了。老子的这种观点实际上是一种疑问,一种对人的行为方式的警告。对人做事时时刻刻相信自己的理智提出一种警告。人是有为的,有为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不是这种聪明到最后反而把人类拖下了泥坑,这是老子提出来的思想。老子由此提出了中国文化里面一个影响深远的问题,一个影响深远的观念,就是时时不忘以自然的存在为对照,来反省人的地位、人的困境,这种反省后来产生了非常复杂的想法,就是形成了所谓道家的传统。
老子没有停留在抽象地谈天地无为,他还由天地无为的自然法则进一步谈到政治问题,老子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政治概念,叫作无为而治。一个好的政治安排应该是怎样的?老子认为应该是无为而治。这个概念大家可能都听说过,或者有一定印象。但是无为而治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仅仅看老子的话,我觉得看不懂。好象帝王可以什么都不做,好象这样国家自然而然就好了。老子是不是提倡无政府主义?我们后来发现老子不是这个意思,他不认为应该消灭政府,他谈到应该有个政府,但是好的政府应该学习天地无为,到最后把什么都做成了。但是我们看了还是迷惑,你怎么什么都不做就又什么都做成了呢?不懂。所以我说,如果没有后来的道家文献,老子就是看不懂。这个思想到了庄子那里,庄子干脆就说不要政府,或者说好的政治家是干什么的,就是整天游山玩水。他到野外游玩去了。但这个不是无为而治。庄子对老子的思想后来有很重要的发展,漂亮的不在这个地方。真正把无为而治发挥成一种系统思想的是一批齐国的道家人物,他们的著作很多都失传了,但有一些保留在《管子》里,《管子》里面有几篇把无为而治谈得很漂亮,也许老子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但他没有说清楚,我们是从后来的文献中反过来读才明白的。《管子》中的无为而治是什么?原来是指好的政治家应该尽量尊重历史上已经形成的制度安排,尊重民间的习俗,尊重事实。在《管子》的论述中,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人类社会的民间生活也理解成了自然,或自然的一部分,其中也有规则,历史有规则,这个规则不是由人来安排的。由这个规则我们有了家庭,由这个规则我们有了社会,有了国家,有了国家的制度安排,所有这些安排,这些规则,它是在很长时间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凝聚了很多人的经验,是摸索出来的,这个也是一个自然,它不是一两个聪明人坐在那里,他想,觉得现在的政治完蛋了,我现在设想一个好的制度来彻底取代它。《管子》提出一个因应之道,这就是后来无为而治最明确的一个解释。第一个因就是要尊重既成事实,不能把好长时间积累下来的制度安排一下否定掉,凭空新想一个,这不行,你一定要根据已经形成的制度安排,然后根据时势的变化,做一些微调,这是应。什么都不动也不对。这就是黄老之学。请注意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并不仅仅是一套观念,在战国的末年和西汉的初年它变成了一套政治实践,影响很大。实际上,从战国末到西汉初,诸子百家中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道家里的黄老学。西汉初年政治上的指导思想就是这个无为而治。关于这一段的政治我们现在研究得不够。为什么汉初 60 年一直到汉武帝出来,都是执行这个政策,就是什么都不做。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曹参做了相国之后,整天在家饮酒,汉惠帝就去拜访他,说国家这么大,你相国不管事,我皇帝怎么办。曹参说你看我跟萧相国(萧何)比怎么样?惠帝说不如萧相国。那么陛下和先帝比呢?不如先帝。先帝和萧相国制定下来的政策摆在那儿,我们不如他们,那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了,你就在家里喝酒吧。这就是当时无为而治的一个著名故事。但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流传下来的故事有传奇性。当时肯定有一些很了不起的想法和做法。胡适对这一段历史特别崇拜,他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我们看汉初,国家的官员特别的少,军队的人数特别的少,没有警察,税收也少,整个上下和睦。他当然讲得很简单,但是有这么一点特征。汉初能够这样,与当时的社会状况有关系,经过几百年战国到秦的大乱,刚刚稳定,人心思定。国家也经不起大的动荡,有这么一个背景。但可能无为而治从制度上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顺便补充说一下,现代经济学有一个自由主义学派大师叫海耶克,很多人肯定知道这个人,刚刚去世,他晚年写一本书总结他一生的思想,在那本书里,他对理想型的知识分子提出了一种警告,他说在人类历史上理想型的知识分子有时是非常有害的,为什么呢?因为这种人老是对人类现状不满,他觉得人类的制度不好,就要重新安排,但知识分子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是有害的,会毁掉文明。当然他实际上是在攻击社会主义。他一辈子研究经济学,他发现人类制度的一个根本保障在哪里呢?就是在人与人之间、社区与社区之间、村落与村落之间,有自发形成的经济交往活动,这种自然的活动渐渐地会形成一种规矩,即 order 。这个order 它会扩展,即扩展的秩序,最后连成一片,就是文明的秩序。他的这种思想真的有点象黄老。香港中文大学有学者写了一篇文章就是这么比较海耶克与黄老之学。
好,不谈太远。这是基本的无为思想,除了无为而治,它还包括其他方面,但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影响很大。这是道的一个重要观念。
第三,道还有一个重要的意思,也是一个天地万物的规则。这是一个什么规则呢?老子提出来“柔弱胜刚强”。请注意,老子提出来的天地万物法则都有一个特点,即它刚好和人类社会的规则是相反的。人类社会崇尚智慧,崇尚有为,而自然是无为的;人类社会也崇尚强盛。老子在自然里恰恰发现是反过来的。他举例说,自然里那些气势汹汹的东西都不行,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非常猛烈的风一下就刮完了,很大的雨一会就得停。最厉害的是柔弱的,他这里的柔弱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柔弱,我想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在事物的初生状态,它有很多可能性,有很多灵活性,这是柔,已经长大的参天大树不如小树苗,因为它有未来。另一个是低姿态,即弱。低姿态最厉害怎么讲?他打比方,大海(海平面)姿态最低,最后万川归之,水全流去了。水为什么全流去了,因为海处的地位是最低的。它最谦虚。谦虚包容了万川,这是老子的思想。这个想法我们觉得很漂亮。有一些启发性的东西。但仍然有一个我们刚才说过的问题,如果仅仅从老子的书里也不一定看得出有多了不起。但这种思想后来影响了战国的兵家和法家。从而发展出一些重要的见解。兵家受他影响最深的是孙子和吴起,法家受他影响最深的是申不害和韩非。现在申不害的书我们看不到了,孙子和韩非的书还能看到。那就是发展出一种柔弱胜刚强的智慧。而且非常有实用性。《孙子兵法》现在特别热。顺便说一句,在先秦诸子里,在古代知识分子眼里孙子是没有很高地位的,他不是第一流的。但现在变得地位很高,好象是第一流的。他为什么热了?这实际上和现代人那种功利的兴趣有关系。因为其他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谈得太高远,没用处,不能治国,也不能帮你赚钱。现在有人从孔孟那里找管理思想,我个人认为是乱来。但确实孙子兵法是有实用价值,所以很多人研究。去年夏天台湾来一个访问团,名字很怪,叫做孙子兵法与谈判制胜访问团。他们在南京找人讲孙子,找不到。后来找到我,因为有朋友出面把我拉去了。我认为《孙子兵法》确实是一部好书,有智慧,不全是现代人要做生意时赶紧去看看的那些东西。孙子是军事家,但他特别告诫不要随便动刀兵,这个我觉得是中国军事思想最重要的特点,不逞强,不好战。我想军事家恐怕都很好战。但是孙子觉得兵事不祥,兵者是凶器,这个想法可能也是受老子影响。我们都知道孙子有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我们现在把它理解为策略了。其实在孙子那里,这不是策略,他就是希望你最好用政治的办法化解战争。我觉得这个思想和谋略没关系。但这是很了不起的。
第二个是要打怎么办?孙子兵法里有很多非常漂亮的谋略思想。现代人要学的是这个。这个谋略思想有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来自于柔弱胜刚强。军队要打的话,就得柔弱。什么叫柔弱?柔的意思就是灵活,你不要把阵势摆在那儿,也不要用了之后就不变了,那样肯定败;你得随时准备变,叫做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毛泽东用兵是深得孙子兵法精髓,四渡赤水就是典型。大家都觉得他一定要干什么了,他突然决定不这么干了,他的部下都觉得不可理解,士兵也非常苦,但他用这个办法打胜仗。因为打仗得有一个双方的估计,你要估计对方会干什么,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让对方的估计落空。这样你就不能把自己的阵势摆老,你得变。根据形势不断地变。还有一个就是弱。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隐蔽自己的实力。本来是有很强的力量,却故意让对方侦察到自己很弱,这样可以鼓舞起敌方的骄气,结果出其不意把敌方打败。孙吴申韩,照古代儒家文人的看法,都算是阴谋术。其实在战阵上用柔弱胜刚强一类的谋略似乎还不能说是阴谋。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阴谋”这个概念在古代的意思和现在不全一样,古人讲“阴谋术”不一定有贬意。但是韩非子大谈在政治舞台上施展柔弱胜刚强,却真是是阴谋权术的味道很重。韩非是很崇拜老子的,他有两篇文章叫《解老》和《喻老》,其中《喻老》就是用很多政治权术的小故事来解释老子。我想老子有时被人称作是阴谋权术思想的鼻祖,主要是因为韩非子的发挥起了很大作用。政治阴谋权术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占有一个重要地位,不管是好是坏,事实上它就是中国政治文化一个组成部分。老子在自然中发现柔弱胜刚强的道理,他原来的意思不一定是讲政治阴谋,他就是告诫人不要夸大张狂,要小心谨慎低姿态,但经过战国法家的推演,就成了政治阴谋术了。
我觉得老子就是这样,他是一位原创性的思想家。他提出了一些大家不曾想到的问题,引发了一些重要的思路,但是他有些地方讲得并不是很明白,要经过后人的进一步发挥,我们才能明白。我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老子曾经谈到有和无的关系,这是一有些思辨深度的想法。老子很推崇无,但是无为什么值得推崇呢?我觉得老子有些地方说得太抽象,不好懂。我曾写文章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在这里说这些抽象的道理。老子也打过比方来说明“无”的好处,但他的比方好象不是特别能说明问题。比如他说“凿户牖以为屋,当其无,有室之用”,就是说盖一间房子,里面必须是空无的,才可以有用。这样来说“无”的道理,我看不出有什么高明的哲理。后来三国时王弼用音乐做例子来解释“无”的好处,那就是把一种哲理讲出来了。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是在《倚天屠龙记》里,这部小说我想很多同学都看过,这个故事里就是用王弼的道理来讲无,我觉得讲得非常精彩。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老道张三丰是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有人欺他年迈,派许多身强力壮的高手来围攻。这时有一个小孩子叫张无忌愿意代张三丰出手对付敌人,张三丰起先不肯,后来觉察到这个小孩子内力非常深厚,就说那我来教你一套剑法。对方一看这一老一少临阵学剑觉得好笑,就要回避一下让他们先学剑法,不偷窥对方功夫是武林规矩。但是张三丰说不用,你们看着我教也没关系。但对张无忌说,我现在要教你的是太极剑。他就取出一柄木剑缓缓地走了一遭,把剑招演示给张无忌看。对方一看剑招如此缓慢就很轻视,心想这样的剑法有什么用?但实际上他们是没看懂。可是小孩子看懂了,他仰头想了一会儿对张三丰说,剑招我已忘了一些了。他们自己这一方的人一听就很着急,这么简单的剑招怎么就忘了呢?可是张三丰知道这小孩子上路子,已经悟到了他想教的东西,就说很好,我再演示一遍。他又舞起木剑走了一遭,可是这一次的剑招与第一次的不一样,这下把对阵两方的武林行家都看傻了,同一套剑法怎么能招数不一样呢?可是张无忌懂,他又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快忘光了,只有三招没忘。张三丰点头笑说,很好,我再来一次。他又走了一遭,剑招又和前面两遍不一样。这时双方高手都知道这里面有名堂,但又不明白,只得呆看,这次张无忌没有想,看完之后立即就说现在我全忘掉了,可以去打了。张三丰也说可以了,你去吧。就把木剑交给他。张无忌拿着木剑上去几下就把对方一个高手的膀子给打断了。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原来张三丰是道家门派的,他创的剑法含有道家的精神,就是以无为至高。一套剑法,再变化繁复也要有一些成套路的剑招,剑招是固定的,有形的,就是有。张三丰创的太极剑重在剑意不在剑招,剑意是无。但是他不用一套剑法去表现,这个剑意人家就不能明白。张三丰的高明在于要人家通过他演示的剑招明白他的剑意,却不要人拘泥他用的剑招,关键是领会剑意自生变化,这样敌方无迹可寻,己方却挥洒自如。所以他三遍用不同的剑招来表明他的剑意。张无忌还有三招没“忘”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忘”就是王弼最得意的说法,当然忘最早还是庄子说的,但是王弼发挥得好。最高明的无要忘有。怎么叫高明的无要忘有?就是你通过剑招去领会剑意,真的领会了以后就不需要再借助张三丰教的剑招形式,可以自由变化。张无忌看完第二遍说有三招没忘,就是说这套剑的剑意他还没有全打通,其中一些关键处还不能脱离老道演示的剑招。等到打通了的时候,就可以完全不依赖老道教给的具体剑招,他自己能根据剑意自由施展剑招,这时候可以说全忘了,这就是无的境界。我不知道具体打起来能不能这样打,金庸写武侠小说写得很有文化品味,这里他是从老子的思想里挖出来的一种智慧。这种智慧经由王弼发挥才更系统明白。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老子思想里有很多东西,有很多很漂亮的说法,他是提出了一些基本的原则。他并没有展开,是有赖于后代人给他层层展开,才形成一个思想非常丰富的精神传统。所以我们现在谈老庄 , 是谈一个有源有流的精神传统, 由后代历代的人给他增加智慧。金庸这个学剑的故事是从王弼对有无的解释里变化出来的,他讲得非常好,让人一下就点透在中国文化里那种讲悟性的东西。所以说现代人还在不断的继承和发展这种智慧。
第四,我们从后来的文献反过来看“道”的意思,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道”是启发一种做人的态度。是一种什么态度呢?我们从天地万物的完美、和谐、没有缺陷来看,人是有毛病的,人的行为法则是有问题的。你得效法自然。学习自然的原则来重新做人。当然无为而治,在政治是利用一种无为的智慧,也是一种重新做人,好象重新增长一种智慧。柔弱胜刚强好象也有一点这个意思。我原来相信力量大的、强的、硬的是好的,现在我突然觉得柔弱是好的,低姿态是好的,这也是一种改变,但这都不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改变,不是做人根本的改变,因为那种改变仍然是教你一种技巧,基本的东西没有变,基本的东西仍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要生存,要竞争,要胜过别人,无为而治和柔弱胜刚强最后的目的都是要胜过别人。道最后有一个想法,就是要不要胜过别人?人类社会这个最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不是应该放弃?关于这点后来庄子发挥得特别透。在老子那里还是谈得比较简单,他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说人最好象婴儿一样,表面的意思是婴儿的生命力很强,整天哭喉咙都不哑,他元气充沛,而成年人他接受了很多人类社会的法则,这些法则把人生命深处的一些东西给破坏了,破坏以后,人的那种天生的来自自然的很深度的东西就没有了。我想现在信仰气功的朋友一部分的想法就来自老子的这种思想,就是相信人的生命深处有一种很深的禀赋,我练气功并不是去练我原来没有的,而是把大自然给我的原来就有的东西调出来。我为什么调不出来,是因为我被人类社会的很多习惯、欲望、竞争、嫉妒等搞得整天焦头烂额,封锁住了,练气功就是用一种方法使生命安定下来,把禀赋调出来。我看过气功的一些小文章,大谈老庄,就是这个路子。但是我想学习“道”重新做人最深的意思不是这个。庄子后来谈,是从道德意义上谈。庄子对这个问题发挥得最深透,这一点等一下讲。
老子的思想就我看,大致是这样的。但到现在我认为我还是没有读懂老子。没懂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老子》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是想说什么东西。我最近在学报上写一篇文章,最后的结论是我不懂老子是什么人。这个不懂实际上不是我一个人,三四十年代就有人不懂,觉得老子谈了很多东西很矛盾,一个人不应该讲这么多矛盾的东西。但当时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就是认为《老子》这本书写得晚,实际上一个大杂烩,作者把战国的这一派抄一点,那一派抄一点,当然很矛盾。但我们现在知道,《老子》不是一个晚出的,而是早出的东西,它是道家的第一部文献。那这个人他到底想说什么?司马迁说读孔子书,能想见其为人,这是读书的一种境界;我读老子书,想不见其为人。我觉得庄子深,哲理比老子深,但读庄子书,能想见其为人,读老子书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有时候他要隐居的,社会太黑暗了,但隐居的意思不是要躲避,而是要学习自然的原则,重新做人,生命要彻底更新,从自然中领悟一种做人的道理。然后他又觉得政治应该关心,好多话好象是对政治家说的。特别是他谈你要对付别人的时候,有一个好办法,比如你要把一个东西从别人手里拿过来,你假装说我给你,叫做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好象是教你一种阴谋术。他又引出了一种阴谋术。大家知道,他又是小国寡民的倡导者,小国寡民真是一种圣贤境界,就是觉得人类真是出了毛病了,不管小国寡民的说法如何不可能,要回到原始社会不可能,但它是对文明本身的病痛忧虑很深以后产生的说法。对文明本身的病痛忧虑很深,你又去谈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个人太复杂,老子很复杂,所以这部书真的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写的,有些东西有后来的篡改。我的导师已经去世了,他就一口咬定老子的书是后来篡改过的。他认为老子的书原来讲的全是政治的东西,有些隐士派的说法是后加的,这是很有启发性的见解。当然证实这一点还需要证据。
我们接着来讲庄子。时间很短,简单讲一讲。庄子大概比老子晚 2 个世纪。是公元前4 世纪的人。庄子的身世要比老子清楚,是宋国人,是一个贵族的后代,他的一生非常穷困。我们现在看到的 33 篇庄子并不全是庄子自己写的,有一些是弟子写的,还有一些是再传的弟子写的,其中就有一些庄子的小故事。从这些小故事里我们就可以了解他的生平,了解这个人,这个人是非常有趣的。非常有智慧,非常有幽默感,内心又特别激烈。他一辈子非常苦,苦到什么样子?苦到要靠织草鞋为生,跟人家换粮食吃。经常穿补丁衣服,有人讽刺他叫槁项黄馘,就是脖子很细长,象干枯的树枝一样,脸是黄的。肯定是营养不良形成的。有一个故事就是讲他没有粮食吃了,要去问一个他的朋友借粮食,那是一个管黄河一个河段的小官,叫监河侯,他的朋友说很好,没有问题,等到秋收以后,我可以借很多粮食给你。庄子很生气,因为他已经断顿了,还能等到秋收?但庄子很幽默,他不直接点破,而是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在来的路上他听到呼喊声,一看原来有一条鱼在涸辙中跳着喊救命,我就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鱼说请你弄一盆水来救救我。我告诉他没有问题,我到前面引西江之水来救你。鱼说等你把西江之水引来后,就到干鱼店来找我吧。你引来的水很多,但我已经来不及了。故事很轻松,很好笑,但我们可以体会出他的悲哀。如果庄子实在找不到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办法也就罢了,问题是庄子应该有办法,因为他所处的战国时代是一个对士就是知识分子特别尊重的时代。为什么那个时代对知识分子特别尊重呢,因为那时政治分裂,传统的贵族制度瓦解了,然后分裂成很多国家在打,各国的帝王都知道将来的前途是有一个国家会赢,谁得士则得天下就成为当时的名言。这不仅仅是说知识分子能帮他夺取天下,还有知识分子能帮他规划未来的制度。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懵懂。我们现在回过头看很清楚,它变成了秦汉这样的帝国制度,但那时的人不知道贵族制度瓦解后的将来是什么样子。孟子说梁惠王看上去不象个国君的样子,看见我还知道问“天下恶乎定?”这种很不象样的人还知道问将来天下怎么办,知道忧虑这个问题,就是由于大家心中都没有底。而知识分子能谈出各种见解来,所以那时读书人特别受尊重。不只是那些能直接帮助打仗的军事家、谋略家,就是你谈的东西看上去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尊重你,战国时就是这种风气。齐国在它的都城临淄也就是现在的淄博建立了一个大学院叫稷下学宫,这是最有名的,这里盖了很多大房子,齐国很有钱,在齐威王、齐宣王两代野心也大,想把天下的士都招来,让他们在里面不治而辩论。我给你吃好的、穿好的,尤其是最有名的如孟子、淳于髡这些人,都封了很高的官,得到相应的待遇,但并没有职责,只管在那里空谈,这多好啊。我们知道孟子是齐宣王最头疼的一个人,他一见齐宣王就讽刺他,就教导他,象太阳一样就要去照他,齐宣王很怕他,又一定要养着他,让国家的士大夫有一个榜样。还有象公孙龙这样的人,他说白马非马,这当然是一个逻辑命题,但从实用的角度,主人应该赶快把他赶走,国家的任务是赶紧要把别的国家打败,你谈白马非马有什么用?但战国就是这样,只要你有什么怪的说法,大家认为你的说法好,然后就有人养。曾经有一个人对公孙龙说你真是最聪明的人,我和跟你学习,但有一个条件,你把白马非马的说法放弃,因为它说不通。公孙龙说这就怪了,我凭什么有名啊,我就是白马非马呀。你又要做我的学生,又要说我这个说法不好,这是怎么回事?战国就是这样。庄子是聪明人,他的说法肯定对治理国家没有用处,但他只要愿意到稷下去,即使享受不到孟子那个级别的待遇,次一等是没有问题的。用不着槁项黄馘,没有粮食还要跟人借。但他就是不去。这一点非常奇怪。我觉得庄子拒绝政治不想做官我能理解,有的人天性懒散,认为做官很头疼,很危险,富有责任,魏晋的嵇康写信给人家说不愿意做官,就是受老庄影响,他的理由就是我这个人太懒散,上级领导来了,我这个帽子还没有戴好,我身上虱子很多,我喜欢捉,好象也不大雅观。庄子大概也是这样的。但你跑到稷下没问题,它是科学院。去到那里可以整天和人谈论学问。但他就不去。这说明庄子对主流社会深恶痛绝。也不是没有人来请他。有一次,楚王派了两个大官来请他,当时庄子正在仆水上钓鱼,大官很客气,说我们受大王的委托来请你,我们是先导,随后大王要亲自来请,愿意把我们的国家托付给你,让你受累了。庄子没有回头,他说我听说楚国有一个神龟,活了两千年(古人特别相信龟很灵验,龟越老越灵验。古人占卜未来就在龟壳上钻孔来看裂纹走势),楚王用毛巾把龟壳包起来,用盒子装起来,摆在庙堂之上(庙堂是古代最尊贵的地方),准备有国家大事的时候来请教他。我们站在老乌龟的立场上想一想,我们是愿意死了以后让人家把骨头这样地供起来呢,还是愿意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理睬在泥里爬来爬去呢?那两个官员说还是活着爬来爬去吧,那到底是活着。庄子说那你们回去。我就是在泥里面爬来爬去。他不愿意去。这个故事可能是有夸张的,楚国国君要把一个国家托付给庄子这件事是有点可疑的。但请他去完全有可能,因为当时各国都是这样吸引有才能的人去。吸引去的人没有什么用处,也可以供起来做一个象征。有一个故事说购千里马,赵国的国君想找千里马,最后有人送来一匹死的千里马。国君仍然赏赐了很多钱。大臣觉得不解,死的有何用?国君说我就是要告诉别人,我想千里马想到什么程度了,死的我都给这么多钱呀。庄子这样的人没有用,但这样的人得养,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不去,他和主流社会不来往。
庄子一辈子和什么人打交道呢?主要是社会下层的人,社会边缘人,就是农民、渔夫、砍柴的,宰牛的等等,他对这些人特别熟悉。他对社会边缘的如隐者,特别是受过伤的,腿被砍掉了,手被砍掉了,他对这些人很熟悉。庄子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史书上没有记载。他拒绝和上流社会社会往来,就是有一个例外,就是惠施,这是庄子在主流知识圈唯一的一个好朋友,这个人是一个名辩家,和公孙龙齐名,比公孙龙还早一辈,庄子经常和惠施辩论,他有很多精彩的思想都是通过和惠施的辩论表达出来的。有一个著名的濠梁之辩,即濠水上的一座桥。两个人散步走到濠梁之上,站在桥上看着水里,庄子就叹了一口气说,鱼在水里面游来游去真是很快乐。惠施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呢?两个人见面就抬杠。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不快乐呢?惠施说好,我不是你,我确实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鱼快乐,按此道理,你不是鱼,你也不能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庄子说,我们把问题回到原来,你是怎么问我的呢?汝安知鱼之乐?庄子在这里搞了个诡辩。文言文里安知的意思是你怎么能知道,也可以理解成你怎么知道的,后一种意思就意味着已经知道,然后问是如何知道的,所以庄子说吾知之濠上也,就是在这里看见的。这是他们之间一个著名的辩论,这个辩论是什么意思。我觉得现代人都没讨论到点子上,因为他们的讨论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证明庄子比惠施要高明。但怎么证明庄子在逻辑上也不高明,庄子一定是诡辩。我看过好几篇文章想替庄子翻案,说庄子没有诡辩,逻辑上有道理,实际上就是没道理,就是诡辩。但这里边有一个道理,就是庄子对知识分子,也包括日常生活的一般人通常会有的对语言和逻辑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加以嘲笑。他对那种一本正经谈问题的方式嘲笑。庄子的最后一篇叫《天下》,《天下》这一篇肯定不是庄子写的。是他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学生写的,这一篇就总结了先秦的各家各派,其中讲庄子的特点有一句话非常好,说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以庄语。就是说庄子认为天下太黑暗,这个黑暗的世界你不能好好对他说话,实际上一部庄子难读就是他认为不能对这世界好好说话。你得正言反说,你得开玩笑,你得讽刺。就是对惠施那种一本正经的逻辑态度开一个玩笑。这种开玩笑的态度贯穿在庄子与惠施的一系列辩论中。很多思想都是通过这个表现出来的。比如惠施有时候就问他说有一棵树太大了,或者一个大葫芦太大了,没什么用处,怎么办?庄子就告诉他怎么理解“无用”之用。所有的对话都显示出来,惠施仍然是一种从日常的理智来考虑问题的,从常识观念的立场上来追求真理的,而庄子是要讽刺这个常识观念的。他选择惠施为谈话的对象来表达他的思想。惠施死了以后,庄子有一次路过他的墓上,对他的弟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你们知道过去楚国的郢都有一个人,他有一天用石灰在刷墙,一不小心把一点石灰溅到了鼻子上,抹不掉,他想了一个办法,请了一个木匠,用斧子来替他砍,这当然是很夸张的,也有可能中国古代的技术特别发达,它有一种特别的工艺后来失传了,它就是能调一些东西你不太容易抹掉,这我们不管。请来的人抡起斧子一阵风式的就向这白点子砍过来了,叫运斤成风,郢人立不失容。妙就妙在那人站在那里眼睛都不眨,不动,他的斧子刚好就这样过去,把鼻尖上的石灰砍掉了,鼻子没受伤。楚国的国君听说这件事情后,就找来这个木匠,说你的斧头的准头有这么准,我不信,你砍给我看。木匠说我是有这么准,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和我配合,他站在那里不动,这个人现在已经死掉了,我就砍不起来了。庄子对弟子讲,惠施死了以后,我就没有人说话了。我想起过去看《康德传》有一个故事有点类似。大家知道康德是一个怪人,他一辈子生活在德国的一个小城叫哥尼斯堡,他哪里都不去,整天研究他的哲学。上街散步的时间都是定时的。他也要消遣,他怎么消遣呢?就是吃饭的时候,把城里最聪明的人请来一起吃饭,他和他们闲谈。他闲谈是消遣,但与他闲谈的人都必须是最聪明的。要不然他谈都谈不起来。庄子与惠施的关系就有点这个味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很多,看了之后很有启发。《淮南子》里面讲过一个故事,说惠施在魏国做了大官,很得意带了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回来了,来看庄子。庄子在干嘛,庄子在钓鱼。他已经钓了一桶鱼了。一看到惠施这样子,他就做了一件事,把一桶鱼全倒进河里,就剩了一条回家去了,不理惠施。大家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就是看见惠施以后就反感。反感人的那种夸张,你要坐那么多的车子干什么?你一个人屁股有多大?一个车肯定把你拖回来了。那么多车子要显示什么东西?然后他觉得我一个人钓那么多鱼干什么,一条鱼就够吃了。这件事情很小,但是觉得庄子的那种想法很怪,庄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庄子的一生总结起来讲,他是一个隐者。他始终坚持边缘化,他非常清高,和政治不相往来。庄子不但是一个隐者,他和一般的隐者也不一样。老子和政治还是有一些往来,庄子绝对没有。他的思想和性格里面有一种很复杂很幽深的东西,这有点象鲁迅。一般的隐者都嘲笑社会现实,嘲笑政治准则,觉得一本正经没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对自己是一本正经的。政治我不管,国家大事我不管,但我自己是不能不关心的。大家知道,战国有一个人叫杨朱,孟子说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就是说你拔我的一根毛对天下都有好处,这根毛我也不拔。他也是隐者的一派。孟子这么说有点贬他,其实他的原意不是这样,杨朱的原意是一个人你要弄明白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对你来说,一切功名利禄、国家前途都不如你自己重要。有一个杨朱派的人和秦王讲过一个例子,秦国的国君整天在那里考虑要打仗,睡不着觉,脸色苍白,吃不下饭。杨朱的弟子对他说,我们现在假定出现一种情况,你赢了,你现在想做的事全都做成了,六国都投降了,你是天下的君王,但你要付出一个代价,就是砍掉你的一只膀子,你干不干?秦王想了想说不干。那人说我们杨朱派就是这个道理,天下也比不上你的一只膀子。你现在为了打一个国家,整天睡不着,耗损精神,损失要比一只膀子大。杨朱思想的实质是人在乱世,有时会有一种疲倦感,觉得追逐外面的东西没意思,不如退回来过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在中国是一个影响很深远的传统。现在大家把这个传统误认为是老庄,其实这不是老庄,是杨朱。后来郭象解释庄子有点往这个路子上偏。现在有人就觉得比如有时争一个东西争得累得要命,后来退却了,觉得很好,活得很自在。自己最重要,长寿最重要。我们系过去评教授,有人写信给一位参加竞争的老师说要长寿不要教授,这就是杨朱派的道理。隐者一般是这样的。庄子之所以特别复杂,就是他有时对自己也不认真。他觉得无所谓。庄子的很多寓言故事就隐约地反映了这种心情。就是一个人受到折磨时,比如生病了,砍了一条腿了,你不要大惊小怪。他好象觉得人在天地之间特别没道理。有人说拿庄子和存在主义比,存在主义说人是荒谬的,其实他们不一样,这样比是两边都没有读通,读通一边都不会这样比。但这一点是象,就是觉得人生在世界上很荒唐。存在没什么道理,因此你就不要太当真。有一个故事讲一个人,生了一种怪得不得了的病,肩膀拱起来了,头长到胸口里面去了,鼻孔朝天,别人看了都很同情,说你怎么办呢?那人却无所谓,他爬到水边照镜子,说你还能变成什么样子呀。好象说的不是自己。造化捉弄人就象捉弄一条虫子一样,我就是一条小虫子,你捉弄就捉弄吧,能捉弄成什么样子?这种看起来无所谓的态度,其实内心有很复杂的东西。庄子临死的时候对弟子说,我死了以后不要埋葬了,扔在外面就行了。弟子明白他是想返回自然。但他们仍然找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来说服他,说扔在外面是没关系,但你的尸体可能会被乌鸦吃掉。庄子说扔在外面是会被乌鸦吃掉,但是埋到土里,最后也会被虫子吃掉。你们现在的意思是要把本来给乌鸦吃的东西抢过来送给虫子。这里面那种复杂幽深的东西很难说清楚,我个人理解是他对社会有一种非常激烈的反感,许多人都对世界反感,但没有达到庄子那种程度。因此还能找到一种和解的办法。我可以不和这世界罗嗦,可以躲到家里,学学烹调,吃点好东西,或者我练练气功以求长寿,其实这都是一种和解的办法,和存在和解。世界再黑暗,我也可以找到一个和解的办法,一个活下去的办法。庄子却嘲笑一切这种可能的想法。他拒绝和解,以一种极端的开玩笑的方式来拒绝和解。照他的说法,好象一个人可以兴高采烈地朝一个不可知的黑暗奔过去,这怎么可能呢?但庄子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已经非常惨了,他的前途可能更惨,这个很惨的人和别人谈前面更惨的事时,那口气好象很轻松,好象说去看看。后来魏晋时候很有名的那个郭象就曲解这个东西,他认为庄子的意思是人没有办法时只能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就能安定,实际上这不对。魏晋时真正理解庄子的是阮籍。阮籍看到天地间走投无路,这个走投无路包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他就经常做一些很怪的东西来发泄内心。比如有一次他正在下围棋,有人告诉他他母亲死了,这不得了,那时贵族的礼法很重,应该赶快回家去,表示哀痛,但他说我把棋下完再说。回家后守孝不能吃肉,他照吃。他是不是没有孝心?也不是。母亲下葬那天,他站在母亲的坟边突然大哭三声,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我想他实际上是讽刺当时贵族礼法的虚伪,家里死人了,一定要哭得昏天黑地,但有没有悲痛不晓得,衣服穿得好好的,更象是表面做出来的。他痛恨虚伪但也没有办法纠正,就这样乱来。他喜欢一个卖酒的妇女,觉得人家长得很好看,他就天天去买酒,买完后就站在边上喝,看,他怪人家也不恼他,他喝得大醉睡在那里,或者昏天黑地回去了。又有一次他赶着车出去,让马在前面自己跑,他不驾驭,不给指令,在车上看。后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马停下来不肯走,他就在车上放声大哭,哭完以后把马掉头慢慢地回家了。这是什么意思?天地间无路可走。那种内心一定有非常深厚的黑暗说不出来。他跟嵇康也不一样,嵇康很刚烈,后来还被杀了头,但内心的激烈我看不如阮籍。这是典型的庄子派。庄子是这种类型的人,非常的激烈,找不到一个和现实黑暗和解的办法。庄子的思想比老子深厚博大,但他是接着老子谈的,接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谈,就是人类文明已经走上死胡同了,无法拯救。老子已有这个想法意思,但谈得不透,庄子把这个谈得很透。我刚才说老子思想四点,最后一点就是是学习自然法则,重新做人,这个问题就庄子发挥得好。实际上庄子当时影响不大,死后影响也不大,两汉时没有人谈庄子。影响大的是黄老派。到魏晋时,庄子突然复兴。大家觉得庄子了不起,由庄子反过来理解老子,魏晋时开始有老庄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实际上就是用庄子的思想反过来理解老子,把老庄作为道家的一个主导,如果没有庄子,后来道家的意思不会是这样理解的。庄子寂寞了五百年,被人重新解读,形成了后来的传统。
庄子继承老子重新做人这一点谈了很多东西。他谈得很深奥,很难讲。这是我来之前颇费踌躇的一段。庄子的思想很精妙,很玄,很抽象。我要讲他,好象还不能用我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讲,象张无忌还没有把三招忘掉一样。我现在尽量争取简单一些,讲他的要点。庄子的文章有些痞气,是因为他对现实的反感太过激烈,但他又不是一个痞子,真痞子不会那么痛苦的。王朔的文章痞气很重,但我估计他也不是真痞子。真痞子写文章可能道貌岸然。有一篇我很赞成的文章说真痞子来了,他说现在有几本热门书的作者是真痞子,这种人一点学术良心都没有,但他们用道貌岸然的文字谈大问题谈得振振有辞,实际上内心并没有什么原则。社会上真痞子很多,痞子是没有痛苦的。庄子内心非常认真,这个认真就决定了他非常痛苦,没法与现实和解,同时也决定了最后一定要找一种理想的东西。这个理想就是他从老子的自然之道那里继承了对道的理解,就是对自然法则的理解。学习自然法则,重新做人。以自然之道来拯救人。要彻底改掉人的毛病。人的毛病最深的是自我中心,就是老考虑我怎么办。其实到这一步,庄子的矛头已经针对隐者了。因为隐者的思想就是社会我不管了,我得管我自己,我得找一个安顿之地。杨朱派、长寿派、神仙派(指望人不死)都是关切我最后怎么办。我觉得佛教和基督教都是暗示如果你信仰,最后能给你找一个安顿之地。我做一个好人,一生积德,做很多善事,最后就能在宇宙中、天堂里得一个好的安顿。人类灵魂深处关心的除了人的生死,还有最后的一个终极安顿,因为不知道死后会怎样,有可能我还要延续。庄子就是否定这个东西。你不能这样问,自然告诉我们,世界的呈现是没有以自我为中心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律平等的。在没有自我中心、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况下,我们能够理解自然的真谛,也能够理解生命的真谛。庄子讲了很多例子、很多抽象的话来说明这个道理。《齐物论》一开始,他讲一个高人坐在那里,已经入定了,学生就问他,人怎么能象这样,象灵魂出窍一样,老师说你听说过天籁吗?学生说不知道。高人说从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叫人籁,大地吹风吹到山上发出各种各样不同的音响这是地籁,天籁是什么?天籁其实就是地籁。不同在哪里?就是你突然发现风吹到各种地方,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多么和谐,却并没有人在那里安排,它自己形成的呀!天下万物的道理就是这样。宇宙没有中心,没有造物主。一个没有造物主没有神的宇宙是如此和谐,如此之好,这个景象对人有全新的启示,让人重新理解生命的意义。宇宙没有主宰,没有神,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知道,个体的神能对个体的人有所安慰,费尔巴哈说人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造出上帝。我觉得庄子在这里就是否定这一层,人不能按他自己的想法来设想宇宙最深的存在是什么。那个最深的存在和我们的想象不一样。但你理解了自然自发形成的和谐你就理解了,原来我们的归宿就是在自然里,我们就是自然的一分子,非常好,人应该对此心存感激。这个思想影响到魏晋,是陶渊明讲出来,在他临死前的诗里讲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你不要大惊小怪,不要问死了以后怎样,不要试图作出安排,这样就真的有一种灵魂的安定。陈寅恪有一篇文章讲魏晋时候人们对庄子自然之道的理解,他说陶渊明胜出一筹。我想陶渊明胜出一筹就是理解了自然对我们的这个最深的启示。
后来宋明理学使儒学复兴,他们的任务当时是打倒佛学,把在中国占了三百年优势的佛学打倒。他们用的思想武器实际上是来自庄子。二程和张载都说佛学为什么能打动人,就是用生死恐动人,就是用死来吓唬你。你信了佛,灵魂最后有一个安顿,佛一天到晚讲臭皮囊,程颐讲他实际上还是挂着臭皮囊,他要是不挂,为什么还不停讲。他说我们儒家不挂,我好好的,怎么是臭皮囊呢?我就是一个人。张载说存吾顺事,殁吾宁焉,你不要贬低你自己,贬低就是内心恐惧,儒家没有这个恐惧。这是从周易来的,也是从庄子来的。张载说乾称父,坤称母,余兹渺焉乃混然中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乾坤是我的父母,我这么渺小还与天地一体,然后讲到爱人而且爱万物,一种责任感。最重要的是最后考虑宇宙问题,考虑存在问题的出发点不是你自己,我想这是中国文化里最深的一种东西。将来中国文化如果复兴,我个人觉得这个思想很有可能会和绿色运动结合起来。复兴成什么呢?就是人类对未可知的世界最后仍然要有一种宗教的敬畏之心,但是现有的所有宗教都是按人的自私心去设想最高存在的,道家提出了一个不按人的自私心去设想的未知世界,对这个未知世界保持敬畏。将来科学更加发达,按人的形象设想的未知世界可能站不住脚。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