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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名学十三篇•指物论第三 
作者:[翟玉忠] 来源:[] 2011-10-20

题解:

 

本篇为《公孙龙子·指物论》全文。

 

《指物论》可以说是《公孙龙子》最难以理解的一篇。其原因在于,“指”这个概念包括两重意思,一是指称之意,《尔雅·释言》云:“指,示也。”二是所指之意,不加“所”字而等于有“所”字的语例在中国古代汉语中是很多的,比如《孟子·离娄下》:“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这句话就是说,人要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作为。

 

全文的主旨是探讨指与物的关系,即指称与万物的关系。其中心命题就是第一句话:“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意即天下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而指称并不等同于所指(之物)。正如陈宪猷所言,这里的“非”字与“白马非马”中的“非”字意同,为不等于之意。(陈宪猷:《公孙龙子求真》,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7页。)全篇对“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这个命题进行了反复论证,层次分明,论辩有力。

 

研究名学最忌比附西方逻辑学或印度因明学。王琯曾指出:“谢希深曰;‘相指者,相是非也。’通篇以此释文,去题万里。胡适之以‘指’作物体之表德解,如形色等(见所著《惠施公孙龙之哲学》及《中国哲学史大纲》第八篇第五章。)核于全篇语意,亦多未合。章太炎释‘指’为识,释‘物’为境,(见所著《齐物论释》)摭引相宗之义,比附其旨,反更幽眇。窃意疏解古籍,适如其原分而止。深者固不能浅尝,浅者亦不必深绎,求其忠实而已。今按‘指’字,当作常义之‘指定’解,即指而谓之,如某也山,某也水,其被指之山水,标题所谓‘物’者是也。”(王琯:《公孙龙子悬解》,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8页。)

 

比附,无论是比附佛学还是比附西学,常常会导向错误的结论,作中国学术必须警惕这一点。

 

原文:

 

    物莫非指,而指[1]非指[2]。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3]。非指者[4]天下,而物可谓指乎[5]?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6]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7]。不可谓指者[8],非指也[9]。非指[10]者,物莫非指也[11]。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12]。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13]

 

    天下无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14],不为指也[15]。不为指而谓之指,是无[16]不为指[17]。以有不为指之无不为指,未可[18]

 

    且指者,天下之所无[19]。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不可谓无指者,非有非指也[20]。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21]

 

    指非非指也,指与[22]物非指也[23]。使天下无物指,谁径谓[24]非指?天下无物,谁径谓指[25]?天下有指,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径谓无物非指[26]

 

    且夫[27]指固[28]自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与为指[29]

 

注释:

 

[1]指:指称。

 

[2]指:所指,引申为所指之物。全句旧注云:“物我殊能,莫非相指。故曰:物莫非指。相指者,相是非也,彼此相推,是非混一归于无指,故曰:而指非指。”谢氏此注为王琯所非。从物我角度释文,再引申其意,他似乎受了《庄子·齐物论》的影响。

 

[3]此句旧注:指皆谓是非也,所以物非指者,凡物之情,必相是非,天下若无是非之物,则无一物而可谓之物,是以有物即相是非,故物莫可指也。

 

[4]非指者:不为所指称的事物。

 

[5]此句旧注:物莫非指,而又谓之非指者,天下齐焉,而物其可谓之指乎?物物皆忘相指,故指皆非指也。

 

[6]此句旧注:天下无一日而无物,无一物而非适,故强以物为指者,未可也。

 

[7]此句旧注:所以天下无是非者,物各适其适,不可谓之是非,故无是非也。

 

[8]句前省略了“物”字。

 

[9]句前省略了“指”字。此句旧注:譬如水火殊性,各适其用,既无是非,安得谓之是非乎?

 

[10]非指:承上句,为“指非指”略称。

 

[11]此句旧注:即夫非指之物,莫不妄相指也。

 

[12]此句旧注:物不可谓指者,无是非也。岂唯无是非乎?亦无无是非也,故曰:非有非指。

 

[13]此句旧注:天下无无是非,故万物莫不相是非,故曰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无是非亦无无是非,两忘之。故终日是非而无是非,故曰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

 

[14]各有名:即各个事物之名。

 

[15]此句旧注:物有其实,而各有名。谓若王良善御,隶首善计。彼物各自为用,譬之耳目,废一不可,故不为是非也。

 

[16]无:原作“兼”,从俞樾说改。

 

[17]此句旧注:物皆不为指,而或谓之指者,是彼此之物兼相是非,而是非莫定,故不为指也。

 

[18]此句旧注:之适也,有不为指,谓物也。无不为指,谓指也。以物适指,故未可也。

 

[19]无:原作“兼”,从俞樾说改。此句旧注:或一物而有是非二名,或彼此更相为指,皆谓之兼也。

 

[20]此句旧注:是非之名生于物相指,故曰物不可谓无指,即此万物无指而又无无指,故曰非有非指也。

 

[21]此句旧注:谓无是非者,生于物莫无指也。是以圣人求人于是非之内,乃得无是非之人也。

 

[22]与:介词,以,因。

 

[23]此句旧注:夫物之指者,非无指也。指既不能与物为指,故非指也。

 

[24]径谓:遂称为。

 

[25]此句旧注:设使天下无物无指,则寂然矣,谁为指为非指乎?谁谓指为指乎?

 

[26]此句旧注:设使有指而无物可施指者。谁谓有指为非指乎?谁谓有无物故非指乎?明本无指也。

 

[27]且夫:语气词,可译为况且。

 

[28]固:本来。

 

[29]此句旧注:反覆相推,则指自为无指,何能与物为指乎?明万物万殊,各自为物,各有所宜,无是非也。是以圣人渊默恬淡,忘是忘非,不弃一能,不遗一物也。

 

释义:

 

天下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而指称并不等同于所指(之物)。如果天下没有指称,万物就不可以称为物了。不为所指称的事物遍天下,万物可以称作指称吗?指称是天下所无的,万物是天下存在的。以天下所有的说成是天下所没有的,这是不可以的。

 

天下没有指称,而万物不可以称为指称。万物不可以称为指称,所以指称不等同于所指的万物。指称不等同于所指的万物,而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天下不存在指称,而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不是存在不被指称的万物。不存在不被指称的万物,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所以指称不等同于所指的万物。

 

天下不存在指称,是由于天下万物各个事物都有自己的名位,是不需要指称存在的。物不需要指称而存在,却称之为指称,是天下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以有不被指称的等同于没有不被指称的,这是不可以的。

 

况且指称,是天下不存在的。天下没有指称,而万物不可以说不被指称。不可以说不被指称,是不存在不被指称的事物。不存在不被指称的事物,就是说天下万物没有不被指称的。

 

指称不是非指称,指称是因为物才不等同于所指的。假使天下没有事物的指称,谁能说不等于所指称的呢?假使天下没有事物,谁能说指称呢?假使天下有指称,而没有事物可以指称,谁能说不等于所指称的呢?谁又能说没有事物不是被指称的呢?

 

况且指称本来就不是所指称的,何必等到指称事物,才为指称呢?

 

名学论今:

 

                         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正名

 

中国学术史上,很少有概念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样误导国人。它暗示,西汉武帝时期儒家就取得了学术正统的地位,中华文明的主体就是儒家——直到今天仍然是这样。

 

事实上,这句话不仅与大汉王朝行政上用文法吏,思想上兼容百家的历史事实不符,其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在汉朝人的观念中,儒家本是百家之一,怎么可能罢黜了儒家又独尊了儒家呢?

 

今天,我们打开《汉书·艺文志》还能清楚地看到,时人只将儒家列为诸子百家之一。《汉书·艺文志》是根据西汉刘歆《七略》增删改撰而成,改动不是很大。诸子中儒家共列出五十三家,八百三十六篇,《汉书》的作者班固加入杨雄一家三十八篇。

 

况且两汉之际儒家已呈衰势,何谈独尊?推崇儒家的班固特别为长期以来世人质疑的“儒效”(儒者的作用)问题作了笼统地辩解,并指出当时儒家已经衰微,上面说:

 

“儒家学派,其源头来自掌管教化的司徒.其宗旨是辅助君主顺应阴阳提倡教化。它研习六经,专心于仁义之间,遵循尧舜之道,效法文武,以孔子为宗师,来显示他们言辞的分量,其道最为高深。孔子说:‘如果要对人有所赞誉,就要对他有所考察。’唐、虞的鼎盛,殷周的兴旺.已经证明行之有效。但不甚明智者已经不知其精妙细微之处,而偏邪的人又随着时代进退,违背偏离道的根本,只是用来博取众人的尊敬。后来的人以他们为榜样,因此《五经》互相矛盾,儒家学说渐渐衰微.这就是见闻寡陋的儒生的弊端。”(原文: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阳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浸衰,此辟儒之患。

 

另外,后世推崇的儒家经典也不为时人所重。《汉书·艺文志》儒家中记“《孟子》十一篇”。汉文帝时曾把《孟子》作为经书的传,立于学官,设置博士,称为传记博士,但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后废置传记博士,可见当时《孟子》并不为人所特别重视。宋以前,《孟子》并不号为经,唐代马总《意林》辑百家之言,《孟子》就与诸子之书并列。

 

《孟子》一书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能说明汉武帝并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历史上汉武帝作的只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目的在于统一政权中意识形态上的统一。“六经”是什么,是时人认为的中国国家学术王官学的基本文献,《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六部经典的统称。换言之,汉武帝是要复兴王官学,尊崇王官学,而不是要独尊儒术!最多,“游文于六经之中”的儒家因为汉武帝“表章六经”,其社会地位略有提高,也就是《史记·儒林列传》所载的:“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

 

“罢黜百家,表章六经”语出《汉书·武帝纪》班固对汉武帝的赞誉之词:“赞曰: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意为:赞曰:汉承接了历代弊端,高祖拨乱反正。文帝、景帝注重养民,对于考究古代礼乐制度之事,还很缺乏。孝武帝刚刚继位,卓有远见地罢黜百家,突出《六经》的地位。)

 

恢复王官学,自孔子时代以来呼声越来越高,比如《庄子·天下》就对诸子各引一端的作法大为不满,慨叹诸子百家皆各入迷途而不知返,也就不能合于大道了,道术将要为天下所割裂!上面说:“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西汉初年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还引用《易经》中的话说:“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

 

而汉武帝从上台伊始就开始作恢复王官学的工作。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他批准了丞相卫绾的一个建议,堵住了治晋法家(不包括齐法家,西汉治国理念黄老之学是齐法家的核心)和纵横家学者的举贤良仕进之路(注意:只是举贤良一途,不包括其他仕进之路,武帝一朝治百家者多矣!)。《汉书·武帝纪》载:“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秦:‘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罢各家传记博士官,只设置《诗》、《书》、《春秋》、《礼》、《易》五经博士。

 

到底学界什么时候偷梁换柱,变“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为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呢?孙景坛教授认为这一学术谎言的始作俑者是东汉的班固,而流布天下则从北宋司马光开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汉纪》中构造了一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这种说法伴随宋朝理学的兴起,开始深入人心。教授还引用司马光的诗说明司马光对董仲舒的推崇:“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游目,放眼观看——笔者注)。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参阅孙景坛:《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中国近现代儒学反思的一个基点性错误》,载《南京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的确,第一个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思想的人就是西汉一代儒宗董仲舒。具体时间发生在武帝置五经博士两年之后。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武帝召集各地贤良方正文学之士到长安,亲自策问。董仲舒在对策中正式提出:“《春秋》推重统一,这是天地永恒的原则,古今共通的道理,如今老师所讲的道理彼此不同,人们的议论也彼此各异,诸子百家研究的方向不同。意旨也不一样,所以处在上位的人君不能掌握统一的标准,法令制度多次改变,在下的百姓不知道应当怎样遵守。臣认为凡是不属于六艺的科目和孔子学术的学说都一律禁止,不许它们同样发展。邪僻的学说消失,然后学术的系统可以统一,法令制度就可以明白,人民也知道服从的对象了。”(《汉书·董仲舒传》原文:《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接着,班固也只是在《董仲舒传》中说汉武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而没有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书·董仲舒传》载:“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

 

今天我们知道,汉武帝复兴王官学,“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努力很难取得成功。因为《五经》在当时已经相当程度地儒化了,比如《春秋》就经过了儒家义理化处理,《尚书》中的《逸周书》也早已被删除——诸子之一儒学取王官学的地位而代之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儒家取得独尊地位还需要一千多年的时间,直到南宋朱熹编定《四书》,《五经》的地位才落到了儒家《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后面。也是在宋朝,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皆成了异端。朱熹作《孟子集注》,使孟子不再是先秦的子,也不再是西汉初年的附于经的“传”,而成为“王官学原典”一样的经!

 

无论是“游文于六经之中”还是“罢黜百家”,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儒家思想的负面作用都是相当大的。因为西周文明还只是中华文化的初基,到西汉时黄老思想集诸子百家之大成,中华文化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株守六经使中华文化近乎停滞于西周阶段,排斥百家又使黄老思想长期以来得不到国人的重视。这使得十九世纪的中国学人面对西方的坚船利炮,找不到动员国家政治经济力量的思想资源。最后只剩一条路——学术思想上的全盘西化!

 

    尽管二十世纪儒家已经彻底失去其独尊地位,但它还是增加了我们复兴中国古典学术体系的困难——中华文明的主体是儒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的思想早已侵入每一个中国人的神经,清除这些事实偏见和学术谎言还有相当多的工作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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