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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纪苏:未来三岔口 
作者:[黄纪苏] 来源:[《凤凰周刊》2010年第22期] 2010-08-20

年头岁尾接到两个会议邀请,一是议论“中国未来”,一是议论“世界未来”,都够“虚”的。1990年代没这么“虚”,那个时代的关键词或最强音是“接轨”。接轨就是把一种轨距改成另外一种,是很具体的技术活儿。当时一方面苏东解体,另一方面华盛顿共识,世界会是什么未来根本无须讨论,中国的未来在哪儿也是明摆着的,不存在探索道路的问题。就像国庆阅兵,经长安街由东奔西的路线既已确定,战士们苦练的就是脚尖离地几十几厘米了。所以当大家又来谈玄务虚的时候,也许说明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再次进入了不确定期。

上一轮务虚是三十年前毛时代结束的时候。社会主义本来也是实线虚线斑马线有条不紊,但后来说不行就不行了。那么该往哪儿走呢?刚开始还就近考虑匈牙利、南斯拉夫什么的,后来一试新干线,还是那个快。目标一旦确定,路线也就基本确定,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清理路障了。80年代“文化讨论”之类,无非是讨论怎么把毛时代进而把中国文化这个路障给清理掉。《河殇》干的就是清障,属于接轨前的准备工作。

90年代就是具体接轨了。这边该拆拆,该改改,一直接得很顺利。直到这两年那边说不行也不行了。于是未来又成了未定之天,中国又来到历史的三岔口,面对不同的选择。第一种选择:它不行咱拿钱帮它行,行了继续接。第二种选择:它不行说明咱行,以后大家都跟咱接。第三种选择:它固然不行,咱也不一定多行,未来还要摸索。下面展开说说。

维护这个让中国经济三十年一路飘红的世界体系,应该说是一种再“现实”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了。看看晚清以来的百年历史,这三十年接轨的成就确乎可观。GDP再有问题,也把中国的总裤腰搞上去了。这个总裤腰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左翼关于世界等级体系的经典讲述,即喜儿大春只有投八路才能得翻身,向黄世仁看齐、走穆仁智路线是绝无出路的。关于中国和后发国家只能永远给欧美洗盘子熨裤子的理论在事实面前越发苍白。事实是,中国在世界资本主义这条船上越混越出息。但问题是,这条船看样子走不了太远了。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费方式而无限膨胀的社会欲望,势必压垮这个星球有限而脆弱的资源体系,矛盾正向着不可调和的方向积累。气候变暖其实算不上头等大事——没准儿利大于弊也说不定呢。但到了石油天然气等等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一秒也离不开的资源被上气不接下气的社会竞争吃光添净的那一天,地球虽然照转,但很可能是空转了。因此,在世界资本主义这条船上由“机械二副”荣升为“帮带大副”(套用北洋水师的官职)固然可喜可贺,但如果船都要沉了,那还不如降级为“舢板三副”逃生的机会反倒多一些呢。问题是“那一天”究竟出现在哪一天?那一天肯定不在“帮带大副”这一届内,估计也不在他这一生内。如果这样的话,按照“拜拜之后谁管洪水滔天”的现代人逻辑,舢板三副根本不用考虑。不过现代人也是人,他固然无需为下一届着想,但还得为下一代着想,因为下一代里有他的亲儿子亲孙子。现代人只顾“自我”,也只剩“自我”了。古代的“自我”可以通过投胎循环往复,还可以通过升天一劳永逸。现代的“自我”却没别的办法,只能靠子子孙孙不绝如缕。所以,为了自我可持续,舢板的事还是应当考虑的。

那么最近以来就连张五常教授都兴致勃勃的“中国模式”,是否就是这样一条舢板呢?这还真不太好说。原来接轨时西方是把经济、政治、价值观、文化艺术、学术等等一起打了包让中国全盘接受的。中国样样都收下了,却单单把某样择了出来,说这个暂时用不上。西方嘴上虽然不干,其实心里并不真急,因为根据那边学者的普世定量研究,一个国家裤腰过了二尺八便开始需要“某样”东西,到了二尺九你不给它都抢。但一晃多少年过去,眼见中国腰围都三尺三了也不张罗着来取。最近倒是来了,送救急款来了,这让西方很失意:总不好一边接善款一边逼慈善家补齐“某样”吧?西方的失意就是中国的得意:这下好了,谁别挑谁了,咱“某样”不西方,咱照样三尺三,从今后往后还就这样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就这样”来概括“中国模式”。“就这样”的“中国模式”无疑具有里程碑意义:中国人从此再不迷信也“就那样”的西方了。对西方的迷信让中国好几代精英放着正常的“纳西”族不当,非要当过头的“唯西”族,唯西族的大繁荣大大束缚了中国人对现实的思考和对未来的探索。“中国模式”在总裤腰三尺三之际应运而出,应该说代表了一种拨乱反正。但这“拨乱反正”也未尝不能成为“矫枉过正”——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如果一个人这种感觉过于强烈,他还会查体吃药动手术么?而中国现在贪污腐化两极分化环境恶化哪样都病得不轻,不算绝症也是顽症。成就巨大但代价惨痛的发展路线最需要的是补偏救弊,是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而不是把事故分析会开成劳模表彰会,给本该戴铐子的犯罪分子戴大红花。这样的表彰会,那些看不起病、租不起房、结不起婚,那些说不出话、找不到路、看不见亮的广大蚁民不会有兴趣的。“唯西”不对,“唯中”也未必对,“唯中国现状”就更对不住在现状中挣扎的身影和愁苦的目光了。既往的道路如果不做修正,中国只会比西方多拥有几天眼前,同样不会获得未来的。我明白“中国模式”的旗下站着出发点很不一样的人,也清楚其中一部分人捍卫国家民族利益的良苦用心——是怕《西方净土波罗密某样咒》把中国咒垮了。我只是希望“中国模式”在宣告中国恢复自信的同时,不要妨碍中国在自我反省自我纠错基础上的进取,不要成为精英集团继续坠落的助推器、越发没样的红星二锅头。

如果“中国模式”并不以“就这样”为旨归,而是另有远谋,那倒真有可能成为一条为中国、也为世界另谋生路的舢板。不过三个选项中数这项最难,不但比喜儿许配黄世仁难,也比喜儿大春投八路难,因为当年有八路,现在没了。没八路意味着有动力没目标。天下还有比没目标更为难的航行么?其实也没那么难,具体地点虽不清楚,但大方向也就是该追求哪些基本价值,大家心里总是有数的。新天地不可能凭空造虚,太阳底下没新东西,但有新组合。以往60年翻了那么多山,撞了那么多墙,得了那么多经验教训,将这些认真总结总结,重新组合组合,能组合出好几种新天地也说不定呢。不过总结经验最需要实事求是、客观全面,切忌以偏概全、指木为林。总之对历史要憎而能道其善,爱而能言其过。但很可惜,随着社会由分化而分裂,思想界的左右两翼也日趋极端,他们一手搂着各自的30年,一手泼墨大写意,把对面的30年涂得黑咕隆咚,一点留白都没有。从一个极端飞向另一个极端一直是杂技团的保留节目,这些年也成了思想转变的经典动作。有的人前30年革命革到衬衫都不许家里每人两件,到了后30年除了私有化别的话基本不会说了。又有的人,过去差点被极左政治弄死,但入了新时代遇上新问题,立即化作翘翘板在现状和记忆之间此起彼落:这头的现状越是看不下去,那头的文革就越是顺眼。一个人走过了沧海桑田,本应走近大智慧,谁料却走成了红小兵或白小兵。离婚时的“裸身出户”,即连一件东西包括纪念品都不带走,算得上有志气了。而思想上的“裸身出户”“摔门而去”则只会领着社会像赵光腚一样跑过来,又像艾未未一样跑过去。在老赵和老艾老也不停的接力对跑中,历史得到的只能是摇摆和重复,不可能收获积累和进步。

古今中外的社会模式有许许多多,还没见过哪一个是全行或全不行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精英主义、民粹主义、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环境主义等等,中国人对这些早已不陌生了。如今需要做的,是认真研究它们各自的适应性和局限性,看看哪些主义的那些部分能为我所用,哪些在二尺一和二尺三之间性状最佳,哪些要等到三尺五才能派上用场。更重要的是探讨不同要素的结合之道,因为好东西放一起不一定就是好结果——小沈阳和华南虎加一块,如何才能等于三,最起码不小于二,就需要动脑筋想办法。我想中国未来的几十年,应该成为一个社会理论与实践的化学实验室,其中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之间的交流。现在的交流好多干脆就是交战,搞得实验室噼噼啪啪怪吓人的。还有些交流如不少官商之间倒是一声不响,交流出的东西有黑又硬,想还原都还原不回去。为中国谋长远、为世界找出路的“中国模式”还需要在试验里多呆呆,别还冒着泡呢就出山上市。毛主席和小平同志都高瞻远瞩,说中国要为人类做较大的贡献。小平同志还神机妙算,把时辰定在了本世纪中叶。所以,要只争朝夕,但用不着太急,还好几十年呢。

(此文作于年初,发表时编辑略有删改,此为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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