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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寿筠:乡下人•城里人•外国人(散文) 
作者:[陆寿筠] 来源:[作者惠赐] 2017-05-19

作者按:近二十年前,这篇散文以谭余为笔名发表在旧金山湾区华人杂志《美华文学》上。文中提到笔者的养父母,这里略加说明:笔者生父是上世纪生活、工作在上海的中国文学史家、作家谭正璧(1901-1991)。他因时势艰难、生活拮据,将笔者送去上海西郊乡下陆姓远房亲戚抚养。谭余是我在生父家的名字,现作为笔名,以志纪念。

这是中国大陆摄制的一部电视连续剧的名字。笔者在这里借用来说明自己的经历。我虽然出生在上海市区,但童年是在郊区农村度过的。所以我本是乡下人。后来随着升学的需要进入城市,毕业后又留在市区教书,才成了城里人。再后来又随着国门的开放来到美国,落户异邦,又成了外国人。曾经有一个比方,把发展中国家比作是世界的农村,而发达国家是世界的城市。因此我先是从农村进入了城市,又从世界农村来到了世界城市。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足迹也代表着现代人类文明发展的轨迹。

在来美之前,养父母健在时,我尚能常常回乡。每年寒暑假还要带着妻儿与双亲团聚,共享乡间田野的清新与温馨。但是,岁月流逝,足迹迁移。自从来美以后,就只能偶尔回故乡一行,逗留的时日也很短。不过关于家乡的记忆却从来没有模糊过。相反,随着时空的推移,对彼情彼景的怀念和眷恋却越来越强烈。

儿时的印象是最深刻的。双亲的慈爱和严教,青梅竹马的友情,种种景象仍历历在目。现在最喜欢吃的蔬果、最喜爱的调味方式,都始自童年。最清晰的梦境也是关于童年时代的人与物、景与情。而我的童年记忆又加倍地深刻,因为那是与乡间生活的情趣、大自然的风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中国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给市郊农村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水利、交通、电气、工商全面发展;宽敞的大道代替了泥泞小路,现在机动车几乎可以直达家家户户的门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不再是梦想。这些仓桑巨变使乡下人的生活蒸蒸日上,令人欢欣鼓舞。

但是,有些情景却一去不复返了:村边那条富有天然曲线美的小河湾,水面时时漂浮着萍叶和水草;河面上一座【1725年即雍正三年建造的】不大不小的古式石砌环龙桥,半月状的的桥洞与倒影合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岸边是连绵的青竹林,半映半掩地衬托着座座白壁黑瓦或草顶泥墙的小农宅;村头一座石柱茅顶的木轮水车棚,天旱时牛拉着木轮咕咕转,河水就哗哗地倒涌而上,流经沟渠,淌进方方农田;不打水时,车棚又是小孩嬉戏或是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暂避炎日、歇脚偸凉的好去处。

可惜后来,婀娜多姿的小河湾为直僵僵的新开大河所吞没;连片的竹林已所剩无几,面目全非;石桥已不见踪影;水车棚更被历史所淘汰。更使人留恋的是,那种小桥流水、牛拉水车的景象又是与朴素得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那错落有致的块块农地里,那七转八弯的田间小径上,曾经到处长着野荠菜,还有被当地人叫做罗汉菜""苜兰等的野生可食植物。採拾这些野菜是一种很大的乐趣。拿回家来,或烧煮,或凉拌、或腌制,其味道之鲜美独特,至今仍能回味。还有夏日水田里的泥螺、青蛙,一经煮熟,更是乡村特有的佳肴。记得那个年代,很少吃鱼、肉。什么时候嘴馋了,就起一个早。天不亮,揉着惺忪的睡眼,抓起一杆铁叉,跟随着养母到田间地里兜一圈,不多一会就是一顿蛙肉美餐。但随着农田水利的改造和化肥农药的使用,这些野生美味动植物早已销声匿迹。目前市场上也许可以看到人工培养的替代品种,但它们再也没有那种特别鲜美的野味,更不能提供人们在野外拾捕它们的那份野趣了。

即使是传统上由人工培养的菜蔬、禽蛋、肉畜,如今买到的大多遭到化肥、农药、荷尔蒙、添加剂等的污染,以及几经转手买卖、加工、运输的折腾,已经失去了它们本来应有的色香味,必须加进浓重的调料或煎炒的油香才能稍稍引起一点食欲。所以我特别留恋当年乡下那些由有机肥料育成、从地理随捡随煮的菜蔬或纯粹用粮草喂养、当天宰杀的禽畜肉类,只需稍加油盐或单纯的酱油调味便很可口。因此,虽然明知市场上再也买不到那样新鲜的食品,但只要看到与我幼年时吃惯的相同或相似,我便不死心,仍要买来一嚐,奢望能重温当年那种熟悉的滋味,当然往往以失望告终。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如有一次,我看到一种远涉重洋而来的青豆荚,就想起当年养父从乡下坐车赶到城里送新鲜豆荚的情景。于是我情不自禁地不管价钱的高低买下一大袋。经水煮加盐,味道虽稍逊当年,但也相去不远,已足够慰藉我思故之幽情了。以后就常常买来下酒消愁或助乐。可喜的是,如今有机食品,即未遭化学污染的农产品,已见于市场。更稀奇的是,去年我在一家食品店居然买到了由散放(即不是圈养)的、素食(即不食死鱼)的鸡所生的蛋,味道果然不错,不再有死鱼的腥味,而有着草谷的清香,跟我记忆中家养的鸡所生的蛋滋味相差无几了,使我颇有如归故里之感。此后我就专买此种鸡蛋来满足口腹和心理的双重需要。

有位朋友说我虽然拿着美国护照,但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中国人。其实他还说得不够,更确切地税,我骨子里还是一个乡下人,是一个没有完全被城市化、洋化的土包子。我虽挤身在最最现代化的都市里,却仍醉心于小农乡村的田园情趣中。这是一种身心的分离。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我,实际上普遍存在于当今的发达社会。现代工商业的发展,科技的广泛应用,都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了极高的效率,极大的方便。但这些都是以极大的代价换来的。最大的代价可以说是人们的精神受虐,也就是使人们离自然越来越远,逐渐地失去了种种古朴单纯的天然情趣,并由此而产生种种严重的社会问题。

随着城市化的加剧越来越多的人们只能把绿色栽进盆里,放置于案头、窗台,给枯燥乏味的生活环境略加点缀;有条件的话,在郊区购置一栋围有花园草坪的独立住房,自然的色彩就多一些;无力购屋而屈居拥挤市区的人们就只能在周末、假期偷闲逃出少有绿地蓝天的建筑群,去海滩、去公园、去到山谷林间,暂时消解一下眼、耳、鼻对大自然的饥渴。但是杯水车薪,怎能缓解种种问题于万一?

人们身心的分离起源于现代工商科技文化对传统农业文化的侵袭和腐蚀。传统的农业文化必须遵循天时季节周而复始的交替轮转和水土、生态的平衡,强调人际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必须像自然界本身一样协调和谐,因此是一种最贴近大自然的文化,是一种双向回馈、天人合一的、维系整体平衡和长久稳定的文化,一种着意于保全、保存、保养的人文文化。而现代工商科技文化,如同原始的游牧、游猎文化和后来的海洋、海盗文化一样,是一种游移的、进取的、充满活力的文化,但也是一种单向冒险、着眼于个人或小团体的、局部和短时的物质利益,一种弱肉强食、少有人文精神的掠夺文化、摧残文化,因而是反自然之道而最终会受到自然惩罚的一种文化。这种区别就像传统的东方医学和养生之道强调人的身心整体和长时的平衡协调,而现代西医则着重人体局部、短时的突破整治一样。两者各有千秋、各见长短,在人类文明史上都起过或起着重要的作用。前者的传统和后者的活力既互相摩擦,又互相维系,共同保证了人类社会的长期生存和继续发展。但毋庸置疑,后者对前者人文精神的侵蚀也正在造成越来越多的身心健康问题,社会问题和生态环境问题。如果不尊重体现在传统人文文化中的某些永恒的、真理性的规律,就会酿成各种自然的和社会的灾难,给人类带来巨大的不幸。

如果说,传统的人文文化属阴性,现代物质文化属阳性,那么当今发达国家和地区则阳盛阴衰,不发达国家和地区则阴盛阳衰,而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也面临着需要不断地调节阴阳平衡的问题。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大国而言,如能在借鉴发达国家正面经验的同时,也注意吸取它们阴阳失调的反面教训,那就可以在发展的过程中少走很多弯路,在建设国家、造福人类子孙方面比先发达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这是我这个乡下人出身而后成为世界城市居民的海外游子最希望奉献给炎黄故国亲人们的一句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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