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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山:《孔丛子》中的“孔子诗论” 
作者:[李存山] 来源:[《孔子研究》2003年03期] 2015-02-11

                        一 

    《孔丛子》旧题为“陈胜博士孔鲋撰”(《隋书·经籍志》),自宋以来学者多以其为“伪书”。如朱熹作《孝经刊误》,附记云:

    《孔丛子》亦伪书,而多用左氏语者。但《孝经》相传已久,盖出于汉初左氏未盛行之时,不知何世何人为之也。《孔丛子》叙事至东汉,然其词气甚卑近,亦非东汉人作。所载孔臧兄弟往还书疏,正类《西京杂记》中伪造汉人文章(……)皆甚可笑。所言不肯为三公等事,以前书考之,亦无其实,而《通鉴》皆误信之。其他此类不一。欲作一书论之而未暇也,姑记于此云。(《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六) 

    其实,所谓“叙事至东汉”,“词气甚卑近”,是《孔丛子》书末所附“孔臧”作的《连丛子》,而《孔丛子》本书六卷并不能断其为“非东汉人作”。

    现传《孔丛子》七卷,除卷七为《连丛子》上下篇外,其本书六卷之《嘉言》、《论书》、《记义》、《刑论》、《记问》主要记孔子言行,《杂训》、《居卫》、《巡守》、《公仪》、《抗志》主要记子思言行,《小尔雅》为训诂字书,《公孙龙》、《儒服》、《对魏王》主要记子高(孔穿)言行,《陈士义》、《论势》、《执节》主要记子顺言行,《诘墨》、《独治》、《问军礼》、《答问》主要记子鱼(孔鲋)言行。此书之作者虽然并非孔鲋,但其所记之内容当有孔门家学渊源。此书《答问》篇最后载:

    博士凡仕六旬,老于陈,将设戒其弟襄曰:“鲁,天下有仁义之国也,战国之时讲诵不衰,且先君之庙在焉。吾谓叔孙通处浊世而清其身,学儒术而知权变,是今师也。宗于有道,必有令图,归必事焉。”

    既然记孔鲋“老于陈”,则其所记者当非孔鲋本人。此书所作最有可能出于汉代叔孙通声誉最高之时,因《汉书·艺文志》未著录《孔丛子》,则其编纂成书大约在东汉时期。

    《孔丛子》和《孔子家语》都曾被认为是“伪书”,但近年出土的文献已使学界对此两书的真伪问题作重新考虑。1973年河北定县西汉墓出土竹简有《儒家者言》,内容与今本《孔子家语》相近,李学勤先生将其称为竹简本《家语》,看作今本《家语》的原型,认为今本《家语》很可能陆续成于孔安国、孔僖、孔季彦、孔猛等孔氏学者之手,是汉魏孔氏家学的产物(《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载《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隋书·经籍志》序录云:“《孔丛》、《家语》并孔(安国)氏所传仲尼之旨。”看来《隋志》所言基本不误,《孔丛子》亦当出自“汉魏孔氏家学”,虽然其最后成书较晚,但其所记内容渊源有自,西汉初期已有其原型。

    《孔丛子》卷四《公孙龙》篇以下,记子高、子顺、子鱼言行,文气稍显“软弱”;而卷一至卷三记孔子、子思言行,则决无“软弱”之嫌。很可能前三卷是辑先秦孔氏遗文,后三卷则为汉代孔氏学者所记。在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简中,学界认为有多篇出自“子思之儒”,或即认为是已佚《子思子》中的内容(李学勤:《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因现传文献中记子思言行最详的是《孔丛子》(宋代汪晫辑《子思子全书》一卷,除《中庸》外,余皆采自《孔丛子》),而楚简《鲁穆公问子思》等篇又与《孔丛子》记子思言行在风格上相同,故《孔丛子》有关部分作为先秦时期“子思之儒”的可信史料已受到学界的重视(如姜广辉《郭店楚简与<子思子>》引据《孔丛子》多条,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

    如果《孔丛子》中记子思言行部分基本可信,那么其记孔子言行部分当亦不伪。实际上,此部分的不少内容与《孔子家语》、《说苑》、《韩诗外传》等书互见,其史料价值亦大致同于此三书。

    二 

    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孔子诗论》整理发表后,姜广辉先生作《关于古<诗序>的编连、释读与定位诸问题研究》((载《中国哲学》第二十四辑),其中提到“传世文献中有无古《诗序》遗文”的问题,他引据《孔子家语》所载“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甚矣,思其人,必爱其树,尊其人,必敬其位,道也”,以及《说苑》卷五《贵德》篇所载“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顺安万物,古圣之道几哉”,认为这两则史料与古《诗序》对《甘棠》一诗的评论接近,可证此古《诗序》“见于鲁诗传人刘向的诗说中”。受此启发,笔者认为《孔丛子》所载孔子对《诗》的一大段评论亦与上博简《孔子诗论》有着内在的关系,我们可以将它们视为同一个体系而相互参照和补充。

    《孔丛子·记义》篇载:

    孔子读诗及小雅,喟然而叹曰: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于《淇奥》,见学之可以为君子也;于《考盘》,见遁世之士而不闷也;于《木瓜》,见苞苴之礼行也;于《缁衣》,见好贤之心至也;于《鸡鸣》,见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于《伐檀》,见贤者之先事后食也;于《蟋蟀》,见陶唐俭德之大也;于《下泉》,见乱世之思明君也;于《七月》,见豳公之所以造周也;于《东山》,见周公之先公而后私也;于《狼跋》,见周公之远志所以为圣也;于《鹿鸣》,见君臣之有礼也;于《彤弓》,见有功之必报也;于《羔羊》,见善政之有应也;于《节南山》,见忠臣之忧世也;于《蓼莪》,见孝子之思养也;于《楚茨》,见孝子之思祭也;于《裳裳者华》,见古之贤者世保其禄也;于《采菽》,见古之明王所以敬诸侯也。 

    从这段“孔子诗论”的句式上看,“吾于……见……”与《孔子家语》、《说苑》的“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是相同的,与上博简《孔子诗论》中的“吾以……得……”也较为相近。从所论篇目上说,这段“诗论”未见论《甘棠》,其原因在于《甘棠》为《召南》中的一篇,而“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已总论《周》《召》二南,故《周》《召》所属各篇不再单论。上博简《诗论》中所论《关雎》、《葛檀》、《樛木》、《兔罝》、《汉广》属于《周南》,《鹊巢》、《甘棠》属于《召南》,故这些篇均不见于《孔丛子》的“诗论”。上博简《诗论》与《孔丛子》“诗论”并见的有七篇:《柏舟》、《木瓜》、《蟋蟀》、《鹿鸣》、《节南山》、《蓼莪》、《裳裳者华》;其余十三篇为上博简《诗论》所未见。

    《孔丛子》“诗论”的篇目次序是完全按照传世本《诗经》三百篇的次序排下来的,唯《羔羊》篇属于《召南》,但《羔羊》必为《无羊》之误。传世本《诗经》中,《无羊》在《彤弓》之后,《节南山》之前,这与整段“诗论”的次序编排正相符合。《无羊》篇云:“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诗小序》:“《无羊》,宣王考牧也。”朱熹《诗经集传》:“此诗言牧事有成,而牛羊众多也。”《无羊》篇的内容正可“见善政之有应也”。因此,《羔羊》当为《无羊》,“羔”与“无”形近而误。

    这段“诗论”未论及《大雅》和《颂》,而只是“读诗及小雅”而作评论,这显然是以“诗”代指《风》。文中首论《国风》之《周》《召》二南(所谓“正风”):“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孔子对《周》《召》二南的重视,在《论语·阳货》篇有记载:“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在《诗经》中,孔子最重视《周南》、《召南》,其原因正如《孔丛子》“诗论”所说,“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

    上博简《诗论》没有对《周》《召》二南的总论,其对《周》《召》所属各篇的评论有:

    孔子曰:吾以《葛檀》得祗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见歌也,则以絺綌之故也;后稷之见贵也,则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释文参姜广辉《古<诗序>复原方案》,载《中国哲学》第二十四辑) 

    《关雎》以色喻于礼……《樛木》福斯在君子……《鹊巢》出以百两……《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樛木》之持,则以其禄也;《汉广》之知,则知不可得也;《鹊巢》之归,则离者 [……。《甘棠》之保,美] 邵公也。 

    这些都是赞美之辞,可以作为对“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的展开说明。毛诗《大序》云:“《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朱熹《诗经传序》云:“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后世对《周》《召》二南的充分肯定和推崇,当与孔子所说于此“见周道之所以盛也”有着渊源关系。

    《孔丛子》“诗论”与上博简《诗论》在论诗风格上的相同,是都取诗所喻涵的大义,而没有《诗小序》的“美”“刺”之说。从二者并见的篇目看,其所论在思想上亦相近,故可相互参释。

    上博简“《邶·柏舟》闷”,《孔丛子》“诗论”为“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闷”是指诗中所云“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诗又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由此可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

    上博简“ [吾以《木瓜》得] 币帛之不可去也……”,《孔丛子》“诗论”为“于《木瓜》,见苞苴之礼行也”。“苞苴”是指馈赠的礼物,而上博简“币帛之不可去也”,是谓相互交往中馈赠币帛之礼不可去。

    上博简“《蟋蟀》知难”,《孔丛子》“诗论”为“于《蟋蟀》,见陶唐俭德之大也”。“俭德”是指勤俭之德,“其民间终岁劳苦,不敢少休,及其岁晚务闲之时,乃敢相与燕饮为乐”(朱熹《诗经集传》),上博简“知难”是谓于燕乐之中“职思其忧”,乐而无荒,不忘危亡。

    上博简“《鹿鸣》以乐始而会,以道交,见善而效,终乎不厌人”,《孔丛子》“诗论”为“于《鹿鸣》,见君臣之有礼也”。二者相互参照,可知上博简“乐始而会,以道交”云云是指君燕飨群臣之礼,而《孔丛子》所云“君臣之有礼”是强调君使臣以厚礼,君臣之间“以道交,见善而效,终乎不厌人”。

    上博简“《雨无正》、《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孔丛子》“诗论”为“于《节南山》,见忠臣之忧世也”。《小雅·节南山》云:“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复怨其正。”这些都体现了“忠臣之忧世”,亦可谓“言上之衰也”。《礼记》和楚简的《缁衣》篇在“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之后即引有《节南山》所云“谁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据《孔丛子》“诗论”和《缁衣》篇所引,上博简“言上之衰也”应是肯定之辞,而“王公耻之”是谓王公们读此诗而有羞耻之心。若此,则上博简“《十月》善諀言”亦不应释为“善谝言”,谓“《十月》诗中内容反映了西周官场中惯用的谝言,这种现象王公们以为耻辱”(《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页);“善諀言”当是“善譬言”,即善于以自然界的灾变(《十月》所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百川沸腾,山冢崒崩”云云)来譬喻人世的动乱。 

    上博简“《蓼莪》有孝志”,《孔丛子》“诗论”为“于《蓼莪》,见孝子之思养也”,其义同。

    上博简“《裳裳者华》则 [以人] 贵也”,《孔丛子》“诗论”为“于《裳裳者华》,见古之贤者世保其禄也”。二者参照,可知:人之所以“贵”,在于“贤者世保其禄也”。

    除以上诸篇外,上博简未见而《孔丛子》“诗论”有“于《缁衣》,见好贤之心至也”。楚简《缁衣》篇云:“子曰:好美如好缁衣……”,《礼记·缁衣》篇为“子曰:好贤如《缁衣》……”。《缁衣》篇所引“子曰”当本于孔子的“诗论”,《礼记·缁衣》篇的“好贤如《缁衣》”与《孔丛子》的“诗论”更为接近。

    上博简未见而《孔丛子》“诗论”中还有的是:

    于《淇奥》,见学之可以为君子也; 

    于《考盘》,见遁世之士而不闷也; 

    于《鸡鸣》,见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 

    于《伐檀》,见贤者之先事后食也; 

    于《下泉》,见乱世之思明君也; 

    于《七月》,见豳公之所以造周也; 

    于《东山》,见周公之先公而后私也; 

    于《狼跋》,见周公之远志所以为圣也; 

    于《彤弓》,见有功之必报也; 

    于《无羊》,见善政之有应也; 

    于《楚茨》,见孝子之思祭也; 

    于《采菽》,见古之明王所以敬诸侯也。

    这些篇的“诗论”可以作为上博简《诗论》的补充。而上博简所论《大雅》、《周颂》各篇皆《孔丛子》“诗论”所不及,上博简对《国风》、《小雅》中的《绿衣》、《燕燕》、《伐木》、《天保》等多篇的评论亦不在《孔丛子》“诗论”之内。

    三 

    《孔丛子》“诗论”仅就《国风》和《小雅》而论之,虽然其所论只是《诗经》中的两个部分,但却是一段句式统一、编排有序、思想内容丰富且风格特色鲜明的“诗论”。这段“诗论”标以“孔子读诗及小雅,喟然而叹曰”,与上博简《孔子诗论》的风格一致,思想内容亦相近,而与毛诗《小序》的风格迥异。因此,这段“诗论”必作于汉代以前,是儒家早期说诗的风格,其文句修饰虽不必是孔子本人所为,但其思想大意当出于孔子。

    从上博简《诗论》看,孔子认为《诗》之《国风》、《小雅》、《大雅》和《颂》是思想内容各有不同而又相互联系的一个体系,孔子对《大雅》和《颂》也相当重视(《诗论》云:“《颂》,重德也,多言后,其乐安而迟,其歌绅而藐,其思深而远,至矣!《大雅》,盛德也,多言……”)。《孔丛子》“诗论”未论及《大雅》和《颂》,并不表明孔子对《国风》和《小雅》的格外重视,而只是选择了这样一组“诗论”的编排;在此之外还有其他编排,为《孔丛子》编纂者所未收或未见。所谓“孔子读诗及小雅”,有可能原作“孔子读风及小雅”,因如此则不显“诗”,故传写中“风”改易为“诗”。

    与《孔丛子》“诗论”相比,上博简《诗论》对《诗》之四个部分都作了评论,其所论的篇目更多,思想内容也更为丰富。但是,上博简《诗论》的句式比较杂乱,篇目的排序也不统一,又因残、缺简比较严重,所以给竹简的编连造成很大困难。上博简整理者说,《孔子诗论》“原来也未必是单独联贯的一本”(《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121页)。我认为,这可能符合竹简的实际情况。从《诗论》发表后李学勤、姜广辉等对竹简编连所作的调整看,除了文意的连贯外,句式的不同也是给《诗论》分“章”的重要考虑。《诗论》的句式有简有繁,有比较严整亦有比较疏散,句式的不同可能既反映了孔子论诗之场合、内容的不同,也反映了孔门弟子对孔子论诗之记录、整理(文句修饰和编排)的不同。有的记录可能已记不完全,故只能简,如“《邶·柏舟》闷,《谷风》悲”等等;有的记录可能经过较好的文句修饰和编排,故比较严整,如“吾以《葛檀》得祗初之诗……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吾以《木瓜》得币帛之不可去也……吾以《杕杜》得爵服之不可轻也……”等等。由此看,上博简《诗论》原来“未必是单独联贯的一本”,而可能是不同记录、编排的汇辑,其所谓分“章”亦不过是分“组”而已。从《孔丛子》看,这段“诗论”是当时孔子就《国风》和《小雅》进行评论,而记录得较连贯、文句修饰和篇目排序也较严整的一组。它与上博简《诗论》的各“章”或“组”在总体性质上是相同的。除此之外,应还有其他佚失的“诗论”。如《缁衣》篇云:“子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据此可知,孔子论诗应还有对《巷伯》的评论,他有可能说“于《巷伯》见恶恶……”。

    上博简《诗论》和《孔丛子》“诗论”都反映了先秦儒家早期说诗的风格和内容,这种风格和这些内容在战国后期可能已经流传不广,经秦火之后更遗失殆尽,以致汉初齐、鲁、韩三家说诗向“深求曲取”的方向发展,渐成为毛诗《小序》的传统。上博简《诗论》的内容在传世文献《孔子家语》和《说苑》中只保留了一条“遗文”,其余则两千年湮灭不闻了。《孔丛子》中收入的这段“遗文”也长期未受到重视,但它对宋代以后的诗学传统还是发生了一定影响的。

    朱熹认为《孔丛子》是“伪书”,他对《孔丛子》的这段“诗论”肯定是读过而且印象较深的。朱熹的《诗经集传》废去《诗序》不用,认为“大抵《序》之时世皆不足信”,他一方面从训诂章句上探求诗之本意,另一方面以“义理”解诗,而其所解说的“义理”——就《孔丛子》“诗论”所论及的《周》《召》二南和二十篇看——与《孔丛子》“诗论”大抵相符。《孔丛子》“诗论”是影响朱熹《诗经集传》的一个因素,但朱熹尽量不显出引用《孔丛子》“伪书”的痕迹。唯《诗经集传·缁衣》引有:

    记曰:“好贤如《缁衣》。”又曰:“于《缁衣》见好贤之至。” 

    前所引“好贤如《缁衣》”显然出于《礼记》,后所引给人的印象亦是出于《礼记》,但《礼记》中并无“于《缁衣》见好贤之至”,此句无疑是引自《孔丛子》。

    《孔丛子》“诗论”对宋代诗学发生影响的明显证据,是南宋初范浚作的《诗论》。其文云:

    孔子纯取周诗,上摭商,下著鲁,凡三百十一篇,又总其义而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至若遗章逸句,“素以为绚,偏其反而”之类,苟有取焉,必掇拾诵说不忍弃去。孔子于诗可谓笃矣!然其为诗之说,则不过以明大义,初未尝深求曲取,为穿凿迁就之论。故其说曰:“吾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于《淇澳》见学之可以为君子;于《考盘》见遁世之士不闷;于《缁衣》见好贤之心至;于《鸡鸣》见古之君子不忘钦;于《伐檀》见贤者之先事后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夫子曰:“诗之好仁如此。”“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夫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凡夫子为诗之说,率不过以明大义。故当时从夫子学,如卜商,如端木赐,其于为诗皆能因告往而知来,亦务通乎大义,后世无及者。呜呼!深求曲取,穿凿迁就之论兴,而诗之义始不明矣。今世之说诗者,必于是诗求是事,故不得不为穿凿迁就之论,是安知诗人固有婉其辞而义自见者哉?(《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二) 

    以上“吾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于《伐檀》见贤者之先事后食”,必是引自《孔丛子》。范浚所讲的“然其为诗之说,则不过以明大义,初未尝深求曲取,为穿凿迁就之论”,正是先秦儒家早期说诗的风格与汉代经学《诗序》传统的不同。范浚批评“今世之说诗者,必于是诗求是事,故不得不为穿凿迁就之论”,这说明《诗序》传统在南宋初仍很强盛;他的这一批评,对朱熹作《诗经集传》应有一定的影响。

    范浚作有《心箴》,受到朱熹的推崇。《心箴》全文被收入朱熹的《孟子集注》,范浚亦因此而“天下莫不闻其名”(《范香溪先生文集》后序)。朱熹推崇《心箴》,而对范浚的《诗论》当亦读过,由此先秦儒家早期说诗的风格即影响了朱熹的《诗经集传》,开启了南宋以后理学的诗学传统。《孔丛子》“诗论”在从汉代诗学向宋代诗学的转变过程中起了一定的作用,这种作用当然是上博简《诗论》所不及的了。然而,若无上博简《诗论》的出土、收购、整理、发表,《孔丛子》“诗论”的历史价值也仍然会因朱熹的“伪书”之说而长期掩埋。历史往往是多种因素的偶合,由此可见一斑。

     (作者单位: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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