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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绍光:资本如何危及人类安全(二) 
作者:[王绍光] 来源:[《开放时代》2013年第3期] 2013-07-17

(三)控制是如何实现的?

 
  1. 对种子的控制
 
  直到1990年以前,没有人能控制大豆种子。那时,种子几乎完全掌握在豆农与国营育种公司手中。但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情形发生了变化,而且是巨大的变化:几家跨国公司,如孟山都、先正达(Syngenta)、拜耳(Bayer)、陶氏化学(Dow)、杜邦(DuPont)先后开始介入种子行业,大力推动种子供应的商品化,也就是以剥夺农民种子控制权的方式来实现自身利润最大化。1996年,孟山都推出了世界上第一个商业化的转基因大豆品种:“抗农达(Roundup Ready)转基因大豆”,其特点是不怕孟山都自己生产的“农达”型(Roundup)除草剂,农民什么时候对作物喷射除草剂都可以,不必等大豆生长到足以承受化学物质的时候才喷射。13
 
  从1996年开始,在跨国种子公司的推动下,各种转基因作物的种植面积都在快速扩大,包括玉米、棉花、油菜籽,但转基因大豆种植面积扩大的速度最快,尤其是在阿根廷、美国和巴西。在阿根廷,转基因大豆占大豆种植总面积的比重于2000年便超过90%;几年后,这个比重在美国也跨过了90%大关。与阿根廷毗邻的巴西曾一度花大气力抵御转基因大豆的入侵,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到2010年,转基因大豆已占美国大豆种植总面积的93%,占阿根廷大豆种植总面积的99%,占巴西大豆种植总面积的76%,世界平均水平也已经接近80%。转基因大豆的种子从何而来呢?主要来自上面提到的那家公司,即孟山都。从2004年算起,世界上超过90%的转基因大豆种子都来自这一家公司。这使得作为种子和农用化学品供应商的孟山都在与豆农打交道时可以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2. 对种植的控制
 
  大豆的种植模式有两种,一是少数大型种植园,二是大量个体豆农。
 
  在阿根廷和巴西,第一种模式占主导。比如马托格罗索州长、巴西国家参议员玛奇(Blairo Maggi) 拥有的玛奇集团(André Maggi Group),在巴西拥有20万公顷的土地,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大豆种植户。巴西和阿根廷的大豆种植园平均拥有约为一千公顷土地(或15000亩土地),是中国农民想都不敢想的规模。而新出现的种植园规模往往更大,可以达到10000到15000公顷之间。这些大型种植园一般集中在大地主与跨国投资商手中。
 
  即使在阿根廷与巴西也存在第二种模式,即千千万万个规模不大的大豆种植农场。就农场数目而言,它们占绝大多数;然而,就土地拥有量而言,它们却只占有很小一部分。换句话说,大豆种植是以极少数所有者控制极大量的土地的方式进行种植的,单兵作战的小农户实在是微不足道,只能受人宰割。
 
  跨国公司控制小型大豆种植户的一个手法是合约式种植。在巴西,35%的大豆生产采取合约式种植的形式,缔约的一方往往是跨国粮商。利用欧美金融机构提供的贷款,ABCD四大粮商不时扮演银行的角色,向豆农提供贷款,豆农拿到的贷款通常直接来自于这些跨国公司。除了贷款,这些跨国公司还为农民提供种子、肥料和其它农用化学品,其回报是收获季节的大豆。例如,在2004年,邦吉一家公司便独自为巴西农民提供了价值约十亿美元的各类农业投入。其它跨国粮商也是各类农业投入的提供者。虽然这些跨国粮商通常不直接在大豆种植方面进行投资,但合约式种植实际上使它们得以间接控制大豆供应链上的种植环节。14
 
  3. 对贸易的控制
 
  表面看来,是巴西、美国和阿根廷三个国家掌控了大豆的出口端,中国和欧洲两大经济体占据了大豆进口端,但事实上,大豆从出口端到进口端的贸易活动并不是由这些国家掌控的,而是由跨国粮商掌控的。跨国粮商往往在出口国掌控了出口,在进口国掌控了进口,大量的交易只是发生在跨国粮食企业内部,即各分公司之间。大豆供应链的贸易这一环节牢牢掌握在ABCD四大公司手中(其它大宗农产品也大同小异)。衡量大公司霸主地位的一个指标是最大三家公司占据某类市场的份额(即CR3)。早在2001年,美国大豆出口的CR3已达到65%。这也就是说,三家公司大约控制了当年美国大豆出口的三分之二。1990年,巴西大豆出口的CR3只有34%,1998年升至43%,而到2001年,已超过60%。巴西有二十万大豆种植户,但他们的产品只能出售给五家大宗产品贸易公司。与对豆种的控制不同,全球粮食贸易由几大粮商控制的局面由来已久。在ABCD四大公司中,至少有三家,即邦吉、嘉吉、路易·达孚从19世纪中后期便开始这类贸易活动了。
 
  跨国公司在大豆贸易中占据霸主地位,这使得世界市场上的大豆价格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公司内部就可以决定的事情,因为这些公司既可以影响大豆产地卖出多少大豆,也可以影响大豆销地收购多少大豆,市场两端的出与进全是它们自己在运作。与这些大鳄打交道的农民们就比较惨了,他们不小心就会因这些公司的价格操纵而受到伤害。15
 
  同样,跨国公司建有遍布全球的分公司、子公司和关联公司,拥有海量有关各地市场供给、需求趋势的即时信息,而且它们的内部交易市场不对外开放。这些对独立贸易商来说,是不可企及的;尤其是那些来自发展中国家的贸易商。如果它们在跨国公司到来之前已经存在,后者可以很快把前者挤垮、吞并。如果它们不自量力与跨国公司在同一市场运作,充其量它们只能捞到些许残羹剩饭。16
 
  4. 对加工的控制
 
  ABCD四大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对大豆加工市场也不放过。这里我们也可以用最大三家或四家公司占据市场的份额(即CR3或CR4)来衡量大公司的霸主地位。据统计,大豆压榨业的CR4在美国达到80%(2002年、2007年数字),在巴西达到43%(2004年数字),在欧盟也达到80%(2004年数字)。阿根廷的情况更极端,CR3就高达85%(2010年数字)。17
 
  这些大型跨国公司渗入新市场的一个重要策略就是挤占当地的大豆加工市场:一方面它们通过大量购买当地加工厂的股份,一步步蚕食,最终夺取其控制权;另一方面,它们在当地建设新的加工厂,并迅速增加其产能。掌握了加工环节,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锁定进货来自这些大公司自身。18
 
  近些年,ABCD已经开始减少它们在北美的大豆压榨产能,而增加在新兴市场的产能,尤其是在中国的产能。二十年前,全球大豆压榨业中是美国一枝独秀。1992年~1993年间,在世界大豆压榨产量中,美国是3481万公吨,占据最大的市场份额,达39%;巴西占17%;阿根廷占9%。三国加在一起,它们占全球产能的三分之二左右。再加上欧盟国家的16%,已达全球的80%以上。而中国那时的产量只有449万公吨,占全球的5%,略高于日本的4%。19
 
  短短二十年以后,全球大豆压榨业的布局已决然不同。美国的产量已从2006年~2007年的峰值4919.8万公吨,下降到2012年~2013年2月底的4395.3万公吨,六年间跌幅达11%。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同一时期,中国的产量从3597万公吨猛升至6565万公吨,六年间升幅达82.5%。如果从占全球大豆压榨产量的份额看,现在中国已以28.3%稳居第一;美国以18.9%退居老二;阿根廷以16.1%超过巴西的15.9%,分别排第三、第四;欧盟27国的加总份额是5.1%,是为老五。20
 
  如果看图8,中国的大豆压榨业似乎繁荣兴盛,形势大好:自1992年~1993年以来,中国的产量已经在二十年间翻了几乎十五番。这样的例子恐怕可以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然而,如今在中国土地上进行的大豆压榨并不一定由中国企业控制。1999年外资开始大举进入国内大豆压榨行业以前,中国土地上的大豆加工企业基本上都是内资企业。直到2000年,内资大豆油脂加工企业仍占全国产能的90.3%,占全国实际大豆压榨量的91%。而在2004年前后,作为国际大豆贸易定价基准的美国芝加哥期货交易所(CBOT)大豆期货价格剧烈波动,众多中国大豆加工企业高位采购后,却痛心地看到大豆价格骤降。此时,ABCD四大粮商控制着全球73%的粮食交易,不由人不怀疑大豆行情的大起大落是否有什么蹊跷。21不管大豆行情这种过山车般的变化原因何在,其后果是导致中国大豆压榨企业几乎全军覆没。那时,国内油脂企业普遍遭遇严重困境:生产会亏损,不生产也会亏损。不仅小企业如此,一些大、中型企业也未能幸免。数据显示,那段期间,70%的国内压榨企业停产,大量企业倒闭。中国的“大豆危机”正好为对中国市场虎视眈眈,窥探已久,且资金雄厚的外资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形势急转直下,ADM、嘉吉、邦基、路易·达夫、丰益国际、托福、来宝等国际大豆主要供给商通过参股、控股、收购等低成本扩张方式攻城略地,大举进入中国大豆压榨行业,由此加快了中国大豆压榨行业的整合步伐,外资企业大豆压榨产能与实际压榨量的比重迅速攀升,内资企业压榨能力和实际压榨量不断萎缩。到2007年,内资大豆油脂加工企业产能为4920万吨,占全国的63.9%,比2000年下降了26.4个百分点;实际大豆压榨量1768万吨,占全国的52.0%,比2000年下降39.0个百分点。同期,外资企业压榨量从9.0%快速提高到48.0%。22
 
  2008年,国家实施扶持国产大豆政策之后,大豆压榨业的局面才没有进一步恶化。2010年,国企压榨量占整个行业的30.34%,外资约占37.24%,民营企业占32.42%,形成“外资主导、大型国企次之、民营企业补充”三足鼎立的市场格局。23需要注意的是,所谓国企与民营企业也往往有外资的参股,外资控制的压榨量比重实际上更高一些。
 
  在与老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豆油领域,国产豆油的市场份额更低。根据国家粮油信息中心的统计,2005年~2006年度,国产大豆压榨数量为740万吨,占国内榨油消费总量的20.85%。此后一路下滑,2008年~2009年度,国产大豆压榨数量跌至220万吨,只占国内榨油消费量的5.23%。国家实施扶持国产大豆政策之后,2009年~2010年度,国产大豆压榨加工数量回升至600万吨,仍低于五年前的水平,占榨油消费市场份额为13.64%。据有关单位测算,最近两年国产大豆压榨数量占国内榨油消费量的比重只有10%左右。24
 
  上面已经提到,跨国粮商之所以要千方百计控制加工环节,除了攫取产业链上这个环节的利润外,更重要的是锁定大豆来源,即从它们控制的外国产地进口大豆。近年来,进口大豆潮水般地涌入中国市场与外资建厂密不可分。控制全球90%的大豆贸易的四大粮商控制了中国60%以上的实际压榨能力后,也垄断了中国80%的进口大豆货源。25它们从南美购入廉价大豆、从美国购入享受巨额农业补贴的大豆,再高价转卖给在中国的压榨企业,赚取垄断的贸易利润。同时,它们全资拥有与控股的加工企业,还可以赚取加工利润。相当于从一头牛身上剥下好几张皮。
 
  5. 跨国公司的联盟
 
  以上分析清楚显示,少数几个跨国公司几乎控制着大豆产供销链条从基因到货架的所有环节。由于每个公司控制的环节存在差异,这些跨国公司还通常会组成形形色色的联盟,从合资、合伙、长期合同协议到其它形式的战略联合。总而言之,这些联盟体现的是它们之间的共谋关系,而不是竞争关系。这些战略联盟并非由某家企业拥有完全的所有权或控制权,而是由多家企业形成非常紧密的合同关系网络,以便增加它们对大豆产供销链条各个环节的控制。
 
  孟山都与嘉吉于1998年各出资50%组建的合资企业——瑞耐森有限责任公司(Renessen LLC)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孟山都与嘉吉这两家公司的企业文化与经营策略非常不同,却走到了一起,26目的是将孟山都在种子和生物科技方面的优势与嘉吉在粮食加工、销售、风险控制方面的优势结合起来。瑞耐森有限责任公司的任务是为粮食加工与饲料市场开发与销售转基因产品,包括转基因大豆(还包括转基因玉米、小麦、及其它油料作物)。27相似的例子还有ADM 与制药及生物技术跨国公司诺华(Novartis)的合作。28一般人只知道诺华是世界上第二大制药厂,其实它在农用化工产品方面也是一只大鳄,涉足全球五十多个国家的市场。2000年,诺华将其旗下的涉农部门与另一家公司合并,组建了先正达公司(Syngenta),先正达生产八大类农业产品,现已成为世界上第三大种子(杂交种子与转基因种子)公司。通过这项联盟,拥有庞大加工网络的ADM可以与更多的农户直接打交道,在种子、农用化工产品方面占有优势的诺华则可以为使用其产品的用户确保下游市场。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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