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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沉浮话管鲍 
作者:[青丝初长时] 来源:[] 2006-10-22

    在东周时代的群星谱中,有两位必不可少的人物,就是管仲和鲍叔牙。管、鲍都是颍上人,他们的故事流传甚广,尤其是在故乡的民间。读明代冯梦龙和清代蔡文放的《东周列国志》,觉得管仲是英雄,而且是大英雄,鲍叔牙也是英雄。两个英雄的惺惺相惜,持久而动人的友谊故事,以及在经国大业上的无私合作,是堪称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的。

第一个把管、鲍写入史书的是司马迁。管仲有幸被他纳入与时隔一百多年后的晏婴合传--《管晏列传》。司马迁的功劳是记载管仲入正史,并正确地确定了管仲的籍贯是颍上。中国史家雅好春秋笔法,热衷于所谓的微言大义,以微见著,用今人的话就是拐弯抹角留尾巴。太史公也未能免俗。对管仲他既不能回避,也不能歌颂,于是乎用“合传”的形式,巧妙的解决了这个难题。但是,司马迁骨子里存在贬低管仲的成分。他说管仲“常欺鲍叔”,“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他不无醋意地写道:“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奇怪的是,司马迁如此高看鲍叔,却对鲍叔的生平不着一字,以致直到晋代张处度注《列子》,才第一次确认鲍叔是颍上人氏。

其实一部《论语》记载的很分明,孔夫子对管仲的评价颇有辩证法,具体有三个方面:一是在物质文明的贡献方面,对管仲推崇备至,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二是在“仁”这个核心方面,给管仲以充分的肯定,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意思说管仲帮助齐桓公打天下,不用武力就可以统一诸侯,施行的是大大的仁政;三是在履行周礼方面,孔子对管仲明确表示了不满,认为“管仲之器小哉。”因为管仲不能勤俭从政,也不能遵循周礼;严厉谴责管仲修建“三归”、“树塞门”、“有反坫”这样的逾礼之举。

对此,我们固然不能苟同孔子的观点。孔夫子如此品评管仲,有多少偏私和合理的内核不说,然而孔夫子讲究“仁”学和“礼”治,一心要复活周礼,不太重视社会实践和物质文明的建设,对管仲的价值看的不太全面甚至苛求,是合乎他的孔夫子逻辑的。所谓“道不同,不予为谋”。仅仅因为管仲某些行为突破了周礼的束缚,就被扣上“器小”的大帽子,孔仲尼自然难辞其咎。值得注意的是《论语》反映的孔子对管仲的看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发生了前贬后褒的巨大变化。遗憾的是司马迁没有看到这一点,连管仲的“贤臣”的资格也否定了,说“孔子小之”,即认为孔子瞧不起管仲,未免过于武断,也未必符合孔子完整的本意。

司马迁在《管晏列传》里写道:“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看起来是赞扬了管仲,其实司马迁这里引用的是孔子《论语》的观点,却故意略去孔子原文中“不以兵车”一句关键的话。接下来司马迁也引述了《管子》一书中某些名言,如“下令入流水之原,令顺民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不过,司马迁还是在挑剔:“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至王,乃称霸哉?”这大有点今天的学者指责毛泽东雅好“斗争哲学”,不用和平的方式夺取政权,而偏偏要用“枪杆子打江山”的味道。

管仲最倒霉的时候可能是在宋代的苏洵写出《管仲论》,而又被收录进《古文观止》的时代。在苏洵的笔下,连司马迁那点史笔的长处也不见了,只剩下齐国之“治”,“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而齐国之“乱”,“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时髦一点说,齐国当年的富强是鲍叔的功劳,与管仲没有关系;齐国的衰败,也不怪竖刁、易牙、开方这些祸国殃民的家伙,而应当由早已死去的管仲负责。说实话,只有读了苏洵的文章才会懂得刀笔的可怕,和文人趋时的邪门。换言之,不读苏洵就不懂得正面文章反面作和反面文章正面作的精义,也不相信《古文观止》这样历史上曾经风行而时髦的教科书中,也会选录入只讲歪理逻辑荒谬的文章。由此还可以隐隐悟到,所谓正统文人,之所以全然失去创造力,乃是因为世道的误导和自我灵魂的走火入魔。

管仲及其管学的遭致贬损,看起来与孔子儒学的昌兴有关,其实也不全是客观原因,而与国人庸俗的劣根性有关,官方只是利用并进一步扭曲了文人的嫉妒心态罢了。鲁迅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于今为烈”。一个历史上著名的统治者如果没有立言,无论看起来怎么不顺眼,也不会遭到某些文人阴毒的贬损,而只会遭到他们的粗口詈骂,譬如秦始皇、汉高祖、隋炀帝。而一个著名的政治家立功而又立言,譬如管仲和曹操,那就非有争议不可。曹操被骂的最厉害,所以触底线而反弹,始由鲁迅,继而有郭沫若等大文豪给他翻了案。管仲没有像曹操那样被骂的一塌糊涂,也没有在戏台上被公然涂成白脸,只是在孔子以后的中国文人的字典里几乎没有管仲的存身之所。然而,因为一部《管子》仍时不时在统治阶级那里会得到阳违阴奉的遵行,似乎像中国武术一样成为大内的独门功夫,所以管仲虽遭贬损反弹力却很不足。在中国似乎只有合乎孔圣人封建纲常的道德文章,才能流传,管仲《管子》可以流传下来,而且版本翻新,历代都有用心的学者倾注心血,也算是一个千古奇观。

苏洵的“管仲论”把管仲白脸化了,而司马迁无疑是给管仲抹白脸的第一人。“非管”论的泛觞,看起来源于孔子,其实主要是司马迁的春秋笔法所致。苏洵的“非管”论看起来是彻底的,但是由于他的否定不是辩证的否定,而是简单的诋毁和诬蔑,所以也不能根本摧毁管学的价值,只是让管仲在官场,成为一个争议性的人物,不能得到应有的历史地位罢了。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十七世纪中叶,即明代万历年间文学家屠隆来颍上任县令的所作所为,以及留下的业绩文章中得到些微感受。顺便说一下,在“几千年邑无祠”(屠隆语)的政治背景下,屠隆的兴建管鲍祠,及其所撰写的一篇极为经典的正面批判“非管”论的好文章《管鲍祠碑记》,是里程碑式的大动作,在管鲍研究和发展的历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作为另类的“管仲论”,应当引起学界的注意。

清代康熙年间,即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吴楚材和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观止》问世,把“非管”论,完全推广到了民间,“非管”论流毒甚广。有的甚至诋毁管仲为忘恩负义的小人,把管仲尊为杂行的祖师,是妓院供奉的偶像。官方和民间的双重打压,使管学几乎完全退出主流社会,除郭沫若等少数史学大家以外,连上世纪那些中国革命的伟人,也对管仲和管学知之甚少。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批儒平法”,管仲作为法家的代表人物,才又一次进入主流社会的视野。颍上县还专门成立了管仲研究组织,具体名字叫什么不大清楚。这回的“管仲论”当然是正面尊崇的,没有任何批判的分析。意味深长的是这里似乎已经没有鲍叔牙的什么事了。

改革开放以后学术百花齐放,管仲的文章事迹首先从改革和经济学的角度,得到学界的重视,但是正统的人文社会科学的殿堂里供奉的仍然是以孔孟的东西为多。只有一到“依法治国”或“以德治国”或提倡“廉政”的流行口号时,又会间或想起管仲和管学来,而鲍叔已经纯乎成为管仲的一个陪衬了。所以颍上县作为管仲和鲍叔的故乡,对于管仲几千年的所经历的意识形态纷争、时事变故和事态炎凉,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历史晴雨表。这也说明有伟大价值的历史文化遗产,就像一面镜子,无论覆盖多少时光的沙尘,总会映照出世事人心,也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经历怎样的世事沉浮,总能够持久地发挥作用,给后人以深刻的智慧和启发。


附录:

《论语》涉及管仲的原文: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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