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勒内这类基督徒强调,只有上帝之子耶稣同时具备了神性与人性;诺斯底派则认为,凡人也可以跟上帝产生连结,想要得到救赎,就必须唤醒人类灵魂中那一丁点神性、重新跟上帝联系。这必须有导师指引,而根据诺斯底派的说法,耶稣基督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若能领悟基督的讯息,就能获得跟基督一样的神性。
所以依勒内才会加以痛批。
梅尔说:『神秘主义者向来就会引起制度化宗教的怒火,毕竟,神秘主义者自己心里就能听见上帝的声音,不需要神父充当媒介。』
依勒内在一趟旅行归来後开始撰写《反异端》,因为他发现他在里昂的信徒竟然被一名叫做马可的诺斯底派传教土败坏了。马可鼓励新会友透过预言来证明他们跟上帝之间的直接联系,同样令人发指的是,他在女性会众之间取得极大成功。依勒内愤慨地写道,被马可『迷惑的受害者无耻地胡说八道』,并『从此以为她们自己就是先知!』
过去,人们主要透过依勒内这类反对者的抨击言论,才得以窥见这些神秘主义教义。直到1945年,有埃及农夫在哈马迪村附近发现一套失传已久的诺斯底派文稿,埋藏在一个陶罐内。其中包括了十几种全新版本的基督教诲,包括《多马福音》、《腓力福音》和一本《真理福音》。现在我们又多了《犹大福音》。
古时候,这类非主流版本有些或许比我们所熟悉的四大福音书还要流传广泛。宗教研究学者巴特·叶尔曼说:『我们所发现的这些公元2世纪手稿,或至少说碎片,大多是其他基督宗教经典的抄本。』早期基督宗教长久不为人知的一面,正逐渐重现世人眼前。
世上竟有跟新约的权威四大福音相抵触的『福音』,这样的概念让某些人深感不安---在华盛顿特区一家餐厅和梅尔共进午餐时,我被提醒了这点。梅尔是位热情洋溢的学者,他一面扫光了一整盘鸡肉沙拉,一面不停地谈论著《犹大福音》里的信仰。『这真是让人兴奋!』他叹道, 『这解释了为什么犹大会被耶稣选出来,说他是最好的门徒;其他人都没有领会耶稣的意思。』
午餐时间的人潮已经退去,餐厅里只剩我俩,深深沉浸在公元2世纪之中。此时领班有些踌躇地递了一张纸条给梅雨,上面只写著:『圣经乃出自上帝之口。』有人打了一通匿名电话到餐厅留下这个神秘讯息,交代要立刻传达给点了鸡肉沙拉的客人。看来,刚才坐在旁边的某人以为梅尔在质疑圣经是上帝的话语了。
其实我们并不清楚所有这些福音书(甚至是四大福音)的作者是否真的亲眼目睹了他们笔下的事件。福音派圣经学者克雷格·艾凡斯说,四大福音书最後会脱颖而出,是因为『早期的基督教团体大多很穷,顶多只能抄几本书,因此成员会说: 『我想要《约翰福音》,诸如此类的。』四大福音书是他们自认为最真实可靠的福音书。』也或许,其他非主流福音书只是在争取基督宗教主流地位的战争中落败了而已。
《犹大福音》鲜明地反映山许久以前诺斯底派和正统教会之间的斗争。一开场,耶稣就笑那些向『你们的上帝』祷告的门徒,它指的是那个创造世界、错误百出的神:它把那些门徒比喻成神殿(几可肯定是暗指主流教会)的祭司,是『传授错误的导师』,『以我的名义、以一种可耻的方式(种植)不会结果的树』。它要求门徒看著它、真正了解它的本质,但他们却把头转了开去。
在最重要的一段文字里,耶稣告诉犹大:『你将牺牲我的肉身。』简单说,犹大将让耶稣受死,好成全耶稣。『那人其实根本不是耶稣,最後祂将摆脱外在肉体,从而让真正的基督、让肉身之内的神性获得释放。』梅尔说。
这项任务会交付给犹大,就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耶稣鼓励他:『抬起头来,看看云朵、云里的光芒、还有周围的星星,引领群星的那颗星星就是你的星星。』最後,犹大获得了天启,他进入一朵『发光的云』,地上的人们听见云里传来一个声音,至於那声音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因为莎草纸在这里有一道破损。
这部福音书结束得很突然,只简要记述了犹大『收了一些钱』,然後把耶稣交给想逮捕祂的人。
对克雷格·艾凡斯而言,这是则毫无意义的虚构故事。他说:『《犹大福音》里没有任何东西具有历史上的可信度。』
但也有学者相信,这是一个重要的新窗口,可以让我们了解早期基督徒的想法。『这改写了早期基督宗教的历史,我们不是要从这部福音书里寻找历史资讯,而是要了解基督信仰的本源。』普林斯顿大学的宗教学教授依莲·培葛斯说。
『这件事非同小可,』巴特·叶尔曼同意。『恐怕有很多人要不高兴了。』
鲁威斯·安东尼神父就是个例子。在埃及东部沙漠偏远的圣安东尼修道院,我问这位和蔼的僧侣对於犹大交出耶稣只是顺应耶稣要求、因此犹大是个好人这样的想法有什么意见。鲁威斯正要把门关上,听到这个说法,震惊得一个踉跄扶住门,嫌恶而惊异地摇了摇头,嘀咕道:『不推荐。』
稍早时,鲁威斯神父带我进入宗徒圣堂,在我们脚下是一间长年遭掩埋的密室,最近才刚刚出土,里面还附设了厨房和烘焙坊,是公元4世纪早期、埃及的圣安东尼在此创立他的团体时亲自建造的。
那是教会史上著名的事件,标记着沙漠修道的开端。那之後不出几年,一位不知名的书吏拿起一枝芦苇笔和一张全新莎草纸,开始抄写:『耶稣基督向加略人犹大……』这位抄写者的位置不会离这儿太远,抄本的出土地区据称就在西方65公里处。他甚至有可能是位僧侣,因为当时的僧侣都敬重诺斯底派文稿,会收藏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
不过到了4世纪末,拥有这类书就变得很不智了。公元313年,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将基督宗教合法化,但他容忍的范围只限於有组织的教会,至於不认同官方教条的基督徒,最终被命令禁止聚会。
当时依勒内已经指定只有四大福音是基督徒应该阅读的福音,他的这张书单最後成了教会的政策。公元367年,位高权重且崇拜依勒内的亚力山卓主教亚大纳修向埃及的基督徒发出命令,列明只有新约的27篇文稿可以被视为圣书,其中就包括了今日的四大福音书。这张清单一直沿用至今。
我们无从得知圣经成形的过程中,究竟有多少文稿相继亡佚,但我们确实知道有些被藏了起来。哈马迪村的宝藏埋在一个与腰齐高的厚重罐子里,埋藏的人也许是附近圣帕科缪修道院的僧侣。只要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藏起《犹大福音》,以及和它装订在一起的另外三份诺斯底派文稿。
历经好几世纪的战争与动乱,这些文件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等到再次有人拜读,已经是1983年5月初的事了:当时在罗马做研究的研究生史蒂芬·恩穆接到同行学者打来的电话,要他前往瑞士查看某个神秘来源准备出售的科普特文件。在日内瓦,恩穆和两位同事被带到一个旅馆房间,有两名男子在那儿迎接他们,一个是完全不懂英文的埃及人,另一个是负责翻译的希腊人。
恩穆说:『他们给我们半个钟头检视三个盒子,基本上就是三个鞋盒,里头装著包在报纸里的莎草纸。他们不让我们拍照或做笔记。』莎草纸已开始碎裂,他不敢用手碰。他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几张莎草纸,看见了犹大这个名字。他误以为那指的是另一个门徒犹大·多马,但他确实明白这是一份完全不为人知的重要作品。
恩穆被授权的最高出价是5万美金,但卖方却要求300万。 『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愿意付那种价钱,』如今在德国蒙斯特大学任教的恩穆说。他惋惜地回忆著那莎草纸有多『漂亮』,哀叹自从那次见到以来它腐坏了多少。双方共进午餐时,他悄悄溜走,疯狂地把自己记得的一切记录下来。往後的17年里,再也没有任何学者看过那些文件。
根据《犹大福音》目前物主的说法,当年日内瓦旅馆里的那位埃及人是一位名叫汉纳的开罗古物商,他从一位靠发掘古物谋生的乡下商人那儿买下这份手稿,至於那商人究竟从何处及如何找到这些文稿,则并不清楚。这名商人现已不在人世,他的亲人住在开罗南方150公里的马加加地区,对于古物的发现地点异常地守口如瓶。
汉纳取得手稿後不久,还没来得及带到海外,他所有的商品就在一场窃案中被洗劫一空。根据汉纳的说法,失窃商品被偷偷运往海外,落入另一个病人手中。後来汉纳成功取回部分财物,其中包括《犹大福音》。
若在从前,很少有人会质疑一件无价古物是如何离开原来的国土的,任何访客都可以随手拿起文物、将它们运到海外。诸如罗浮宫和大英博物馆等重要博物馆,有很多珍宝就是这么取得的。如今,古物丰富的国家变得比较重视所有权,开始禁止私人收藏,并严格管制文化遗产的出口。博物馆这些正派买家会先确认文物并非偷来或偷渡出口的,以确保其来源的合法性。
在窃案发生的1980年代早期,埃及已明文规定不得持有未登记的古物、或在没有政府许可下将这类古物出口。这条法令对这部抄本究竟有什么效力尚不清楚,但打从那时起,来源问题就一直让抄本蒙上了阴影。
然而,汉纳坚决要把它卖个好价钱。日内瓦学者流露的兴奋之情证实了它很值钱,於是他前往纽约,想找个真正有钱的买家。这趟尝试却徒劳无功,汉纳因此感到灰心,只好返回开罗。离开纽约前,他在长岛希克斯维的一间花旗银行分行租了一个保险箱,把抄本和其他一些古老的莎草纸文献存放在那儿。它们就一直留在那里,原封未动、逐渐腐坏,其间汉纳时而尝试引起其他买主的兴趣,但他开出的价钱据说总是太高。
终於,在2000年4月,他找到买主了,那就是费莉达·纽斯柏-查克斯,一位在埃及出生的希腊人。她曾在巴黎修习埃及学,之後成为竞争激烈的古物市场上顶尖的人物。她不愿透露自己究竟付了多少钱,只表示谣传中的30万美金『错了,但相去不远』。她想到耶鲁大学的百内基珍本与手抄本图书馆可能会有兴趣买下这部抄本,便把这些文卷交给了图书馆的一位手抄本专家罗伯特·巴布科克教授。
几天後,她正准备离开曼哈顿、搭机返回苏黎世的家中,这时教授来电了。他的消息很有爆炸性,但让查克斯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兴奋之情,即使在曼哈顿尖峰时段的鼎沸车声中,依然透过手机传过来。『他说:『这是一份不可思议的文稿,我想它是《犹大福音》。』但我其实只听见他声音里的激动情绪。』直到稍晚,在她越过黑暗的大西洋的长途飞行中,查克斯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竟然拥有了传说中的《犹大福音》。
希腊人相信『莫伊拉』---命运: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查克斯开始觉得自己的莫伊拉已和犹大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像诅咒一般』。百内基图书馆拿了那份文稿五个月之久,但却不肯购买,主要因为怀疑来源的合法性。查克斯只好放弃长春藤大学,转而前往俄亥俄州的亚克朗,找上买卖古老抄本的商人布鲁斯·法里尼。
耶鲁的拒绝让她很气馁,而亚克朗之行更是噩梦一场。『我从甘乃迪机场起飞的班机被取消,只好转往拉瓜迪亚机场搭乘小飞机。我把手稿小心翼翼地装在黑色的盒子里,但他们不让我带进机舱。』犹大是乘坐行李舱飞到俄亥俄州的。法里尼让查克斯跟他名下的Nemo公司签了一份买卖契约,并开给她两张125万美元的远期支票,买下了《犹大福音》和其他手稿。
我们打过无数电话给法里尼,想听他的说法,但他都没回覆。在法里尼持有《犹大福音》期间曾看过手稿的人表示,他调动了页序。协助复原这份手稿的科普特文专家格瑞果·沃斯特提出一个可能性:『他想让它看起来更完整。』有愈来愈多碎片因此脱落。
返家不到几天,查克斯开始对这桩交易感到不安。当她的朋友马利欧·罗博提向她指出,nemo就是拉丁文『没人』的意思时,她的疑虑更深了。
罗博提是瑞士律师,机智而魅力十足,很了解古物买卖业界,是一个古代艺术基金会的管理人。他说查克斯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因此他爽快地答应帮她取回犹大。
法里尼的钜额支票将在2001年初兑现。为了对他施加压力,罗博提请来古物买卖界的致命武器---米榭尔·范雷恩,他是住在伦敦的前古物商,主持一个题材广泛、经常毫不留情地痛批他在古物界诸多敌人的网站。罗博提简单说明情况之後,范雷恩就在网上公布了福音书的消息,并说明它目前『落入『多才多艺』的手稿商人布鲁斯·法里尼的魔爪中』,且此人『已陷入严重财务困境』。他以大胆的字眼警告潜在买家:『你想买?你想碰?那你就会被起诉!』
罗博提开心地表示,派范雷恩出马『很有用,而且效果显著』。2001年2月,查克斯取回了《犹大福音》手抄本,将它带回瑞士,五个月後,她在那儿和凯瑟碰面。
她说,就是在那刻,犹大从诅咒变成了祝福。当凯瑟一点一滴地从碎片中翻译出抄本的含意时,罗博提也以一种极富创意的方式解决来源问题:一方而出售翻译版权与媒体播放权,另一方面承诺会将原稿归还给埃及。罗博提的基金会目前持有手稿,并已跟国家地理学会签下一份合约。
解决了市场行销的忧虑後,查克斯自己也开始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低声说,『命中注定犹大会选中我来为他平反。』
在日内瓦湖畔一幢不知名的楼房内,一位专家小心翼翼地把一小片莎草纸放回原位,古老的文句就这么复原了一部分。
犹大已获重生,又将与世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