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8月18日11:06 南方周末
8月15日,日本的“终战60周年纪念日”。在10点30分到16点之间的5个半小时内,超过20万日本国民参拜了靖国神社。自从1869年建成以来,这是来靖国神社参拜人数最多的一天。
就在同一天,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在纪念日本二战投降60周年时发表声明,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表示“真诚道歉” 。
“祭奠”还是“拜鬼”
还没到10点半,人潮就已把东京地铁九段站宽阔的出口变得拥挤不堪。在靖国神社“大鸟居”门前,一些黑色宣传车正在街道上往来巡弋,每隔几米,就有人在分发各种免费的宣传单。
通往拜殿的大道上,现场转播的大屏幕闪烁着光亮,日本陆军创始人大村的塑像就立在上面。参拜者们不畏酷热的天气,其中颇多西装革履者,彼此摩肩接踵,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翌日的《朝日新闻》分析说,靖国神社参拜人数如此之高,其心理动因之一是,日本民众对于中韩两国的相关批评的逆反。报道举了一个84岁老兵的例子,他来自福冈县,今年是其第一次长途跋涉前来参拜,主要原因就在于表达对中韩“干涉”的不满。
“参拜靖国神社并不表明不想和平,我不能理解中国人为什么看得那么重。”一位战死者家属对本报记者说,“我们只是来祭奠自己的亲人。”
这里供奉着自明治维新以来246万多战死者,其中210万死于二战期间,其中除了1000多名乙、丙级战犯之外,更有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等14名发动侵略战争,手上沾满了被侵略国家人民鲜血的甲级战犯,他们正是让中韩等国感到愤怒的原因。
在中国,有媒体在报道日本前首相桥本龙太郎参拜靖国神社时,用了“拜鬼”这个词汇。
多年来,日本的政府官员和学者为邻国提供的一种解释是,靖国神社的参拜活动属于日本文化传统的一部分。日本传统的神道教认为,无论生前功罪如何,人们在死后都会成为神,都应该受到祭拜。不过,在许多亚洲国家的学者和舆论看来,普通民众出于宗教和传统的原因去神社参拜亡灵,是可以理解的。但靖国神社供奉着发动侵略战争的甲级战犯,以国家领导人的身份去参拜,就是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举动。一边说要“深刻反省”,“真诚道歉”,一边又去参拜战犯,这本身就让人无法理解和接受。
8月6日上午,在广岛的原爆纪念和平仪式上,众议院议长河野洋平说,日本要检讨明治维新以来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的错误。但是,在靖国神社,明治维新以来的军国主义歧途却仍被看作是光荣之路。
8月15日下午,在靖国神社第二“鸟居”附近,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年男子身着全套的日俄战争时期的日本海军军服,手扶军刀,惬意地领受附近几个趣味相近的老年男子的虔诚的恭敬。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木背后,就是高大的“田中支队忠魂碑”和“常陆丸殉难纪念碑”,前者纪念的是“西伯利亚出兵”,即反苏维埃战争中日军的惨败,后者纪念的则是日俄海战。
甲午战争、参与八国联军、日俄战争、中日战争等等与中国有关的军功,都在这里得到彰扬。
在神社“游就馆”外的小广场上,树立着二战日军的军马和军犬雕像,曾被中国人冯锦华在其基座上涂抹油漆的军犬雕像今年再受祭奠,祭品是两罐狗粮。更大的一尊雕像用于纪念“特攻勇士”,即神风突击队员。在馆内,陈列着二战日军使用过的榴弹炮、加农炮和重机枪。最为醒目的是一架三菱重工生产的零式战机,在1940年代,它的黑色机翼曾经掠过大半个中国。
游就馆内正在举办日俄战争百年纪念展览。这场主要在中国境内进行的战争,在日本被视为本国跻身列强的标志。这也意味着,距鲁迅在仙台看到中国“间谍”被杀而众多中国人麻木围观的日俄战争记录片,已经过去了100年。
一己之义还是人类之义
这一天,小泉纯一郎首相在武道馆“全国战没者追悼式”的讲话中第一次直接提到,要与中韩两国协手共进。在日本主流舆论中,这被看作是一个相当积极和友善的信号。
不过,一些日本民众丝毫不掩饰对中韩的不满。那位84岁的老兵就是一例。这一天的参拜,年轻人、战争遗属、老兵等等,众多普普通通、表面上谦恭有礼其实内心固执的日本国民,整整一天,他们排成长长的10列纵队,依次走到靖国神社的拜殿前,拍掌祭拜,行礼如仪。
在第二“鸟居”门边,一支穿着不同时期的日本军服的“乐队”一直在演奏日本军歌。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打扮成二战时期陆军少佐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把穿着高统军靴的两腿叉得很开,得意洋洋地摇着印有太阳旗的折扇。
在树阴下,一个相当衰老的白髯老兵戴上了保存多年的空军的目镜,坐着向记者们回忆往事。一个男子举着牌子,“ 小泉不来参拜会受到神的惩罚”。整日行人如织,行礼的队伍密不透风,溽热炎蒸,蝉声喧哗。
上午,试图干扰参拜的左翼团体被警察驱逐了,尽管战后的靖国神社早已失去了神性,然而所有的迹象似乎仍在表明,这本就是右翼的领地。
在这个神社的很多地方,都有明显的提醒和警告:亵渎英灵和不尊重靖国神社的人不适合入内。
连日来,靖国神社中的“英灵”祭拜活动排得满满当当。当年军队的建制、将领的专题参拜计划至少已经排到了10 月份。在其深处的神湖附近的树林里,几乎每一棵树上都贴着一张字条,上面注明某某年、某某中队或大队的幸存者在此祭奠了亡灵。对于这些亡者,悼词往往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不过,正如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一书中说的那样,传统的日本国民并不真的在乎“仁”。在靖国神社, “义”才是价值观的核心所在。上午10点半,神社外那几辆黑色宣传车,其中一辆汽车的后窗上,除了“提倡20万参拜” 字样之外,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大大的“义”字。
在很多战死者遗属看来,当年他们的前辈为了一己之义,抛弃人类之仁,完全是某种抽象的事物的错。
“战争是不好的,无论如何不能进行战争。”他们常常这么说,却绝口不提战争的始作俑者。一位老年男子说,他的哥哥死于琉球,尽管他是一个不作战的救护兵,还是遭到了美军的射杀。
“任何的战争都不是正义的,美国人说他们是正义的,可是他们连一个救护兵都会杀死。”他说。
靖国神社的这一天同样也属于石原慎太郎。这位以《太阳的季节》闻名的作家、以民族主义吸引眼球的官员,又乐于展示人类灵魂的邪恶。在这一天参拜结束后,记者们问他,是以公务身份还是以私人身份前来参拜。石原的回答是:“这种混蛋的问题不要问我。”
“不,这是国际问题”
一些日本人,正在试图从一个又一个真实的细节中发掘着错误的结论。在靖国神社,右翼分子派发他们的宣传材料,其中称,甲级战犯中亦有人道主义者。根据这些宣传材料,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东京审判是错误的。
似乎有些矛盾的是,日本普通民众表现出强烈的和平信念。翌日,《读卖新闻》在其社论中充满信心地表示,“国民意识已经成熟”。这篇社论题为《回归军国主义是不可想象的》。
同一天,在武道馆举行的“全国战没者追悼式”进行完之后,一位老年妇女说,她的父亲死于塞班岛附近的海战。他是一位轮机兵,正在运送军粮时与美军遭遇。如果参照《光荣与梦想》中的记载,美军应该是利用飞机发现了他所在的船队,然后喊着“打死这帮狗娘养的小日本”,击沉了它们。
在看相关题材的美国电影时,她会想,原来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死去的。她承认,那些情节总是让她不舒服。然而,靖国神社这一天的景象让她同样感到不舒服。她来自福岛县,享受着安全和宁静的社会生活,从没有想过右翼会有这么多。
“真正经历过战争伤痛的遗族就不会这样。”她说,“这是很遗憾的事情,非常遗憾。”
在靖国神社之外,东京是个现代文明的世界。8月16日,《朝日新闻》就前一天的纪念活动发表的社论标题是《第 61年的出发》。与大多数普通日本国民一样,这家报社认为,小泉首相首次在“战没者追悼式”发言中说到要与中、韩两国协力共进,是值得赞赏的事情。
这篇社论认为,如果要与邻国友好相处,对于日本政府首脑来说,最重要的是实际行动而非口头表态。如果首相再次参拜靖国神社或者不加思考地发言,那么15日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废纸。
在8月15日,看来整个日本都充满对和平的祷念,惟独靖国神社如同这和平之光中的黑暗角落,见证了这个国家的心灵中的幽暗一面,又激起了外来者的怜悯和愤怒。
下午3点多,一个加拿大人在“鸟居”门口表示,他很同情日本人的无知狭隘。因为反对台湾“总统府国策顾问”金美龄的言论,他被日本右翼轰出了靖国神社。
金美龄的演讲是这一天最受欢迎的。“我生于台湾,但在12岁之前我是日本人。”她挥动着手说,“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她着重说,“靖国神社问题是日本内政,外国无权进行干涉。”这段发言赢得了当天最热烈的掌声。
“不,这是国际问题。”那个加拿大人用日语接口说。气氛骤然紧张,周围的人马上围拢了过来,推搡他,用日语高喊着“滚”。“警察在哪里?”他问。有人找来了警察,后者劝解他,带他出了大门。一个矮小的、身穿和服的日本男人跟在后面,不停地拍这个加拿大人的肩膀,示意要来场单挑。
这个高出对手一头的加拿大人没有同意。在门口,他问警察:“哪里是反对者的阵营?我要加入他们。”
警察要求他离开,这使得他冲着“鸟居”门里的数万名日本人高喊了起来:“你们真可怜,你们真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