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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亨廷顿:多文明的全球政治 
作者:[(美)亨廷顿] 来源:[《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第九章》] 2015-12-26

核心国家与断层线冲突

  文明是终极的人类部落,文明的冲突则是世界范围内的部落冲突。在正在显现的世界中,属于两个不同文明的国家和集团为了对抗来自第三个文明的实体或者为了其他的共同目标,可能形成有限的、临时的、策略上的联系和联盟,以推进它们的利益。然而,不同文明集团之间的关系几乎从来就不是紧密的,它们通常是冷淡的并且常常是充满敌意的。不同文明国家之间从历史上继承的联系,例如冷战时期的军事联盟,可能减弱或消失。建立紧密的文明间“伙伴关系”的愿望,如俄罗斯和美国领导人曾经明确表达的那种愿望,是不会实现的。正在形成的文明间的关系通常有从淡漠到强烈之不同,大多数则可能是处于两者之间。在很多情况下,它们可能接近鲍里斯·叶利钦所警告的:俄罗斯和西方未来的关系可能出现“冷和平”。其他文明间的关系可能接近一种“冷战”状态。13世纪的西班牙人在形容他们与地中海区域穆斯林的“不安宁共处”状态时,创造出 la guerra fria(即“冷战”)一词。 9O年代,许多人看到,在伊斯兰和西方之间又在形成一种“文明冷战”。在各种文明组成的世界里,这种关系并不是唯一的关系。冷和平、冷战、贸易战、准战争、不稳定的和平、困难的关系、紧张的对抗、竞争共存、军备竞赛所有这些说法,或许最恰当地描述了不同文明实体之间的关系。信任和友谊将是罕见的。

  文明间的冲突有两种形式。在地区或微观层面上,断层线冲突发生在属于不同文明的邻近国家之间、一个国家中属于不同文明的集团之间,或者想在残骸之上建立起新国家的集团之间,如在前苏联和南斯拉夫那样。断层线冲突在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国家或集团之间特别普遍,本书第十章和第十一章中将探讨这些冲突的原因、性质和动力。在全球或宏观层面上,核心国家的冲突发生在不同文明的主要国家之间。这些冲突中的问题是国际政治的典型问题,包括:

  1、对全球发展的相对影响力,以及对诸如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等全球性国际组织行动的影响力;

  2‘相对军事权力,体现在核不扩散、军备控制和军备竞赛中;

  3、经济权力和福利,体现在贸易、投资和其他争端中;

  4、人民,包括一个文明的国家为保护其生活在另一文明中的亲族所作的努力,歧视另一文明的人民,或者将属于另一文明的人民赶出自己的领土;

  5、价值观念和文化冲突,当一个国家试图推行自己的价值观或将其强加给另一文明的国家时展开的冲突;

  6、偶然还有领土问题,在断层线冲突中,核心国家成为第一层次的参与者。

  当然,上述问题在整个历史中都是人类之间冲突的根源。在其中,当属于不同文明的国家卷入冲突时,文化差异就会加剧冲突。在相互竞争中,各核心国家会团结本文明的同伴,争取属于第三种文明的国家的支持,促进对立文明的国家的分裂和背叛,恰当地综合利用外交、政治、经济手段,以及秘密行动、宣传诱导和强制,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核心国家不大可能相互直接使用武力,除非在诸如中东和南亚次大陆的情况下,各核心国家在文明断层线上相互毗邻。否则,核心国家之间的战争只可能在这两种情况下发生:第一,地区集团间的断层线冲突不断升级,包括核心国家在内的亲缘集团集结起来支持参战者。然而,这一可能性会强有力地促使对立文明的核心国家设法遏制和解决断层线冲突。

  第二,文明间全球均势的变化可能导致核心国家的战争。正如修昔底德所指出的,在希腊文明中,雅典力量的增强导致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同样,西方的文明史是一部兴起和衰落的国家之间的“霸权战争”史。相同因素助长不同文明中正在兴起和衰落的核心国家间冲突的程度,部分地取决于属于该文明的国家是以均势还是以搭车的办法来适应一个新的力量的兴起。搭车可能更是亚洲文明的特点,但中国的崛起可能引起其他文明的国家,诸如美国、印度和俄罗斯,采取均势行动。在西方历史中,英国和美国之间没有发生过霸权战争,从英国强权下的世界和平到美国强权下的世界和平的和平转移大概归功于两个社会紧密的文化亲缘关系。在西方和中国之间缺少这种亲缘关系的权力转移中,武装冲突并非一定会发生,但可能性会较大。伊斯兰的推动力,是造成许多相对较小的断层线战争的原因;中国的崛起则是核心国家大规模文明间战争的潜在根源。

  伊斯兰与西方

  一些西方人,包括比尔·克林顿总统在内,认为西方只是与伊斯兰极端主义暴力分子之间存在问题,而不是与伊斯兰世界之间存在问题。但是1,400年的历史却提出了相反的证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不论是东正教,还是天主教和新教)的关系经常充满风暴,彼此将对方视为外人。自由民主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在20世纪的冲突,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持续的、深刻的冲突关系相比较,不过是一种短暂和表面的历史现象。有时,和平共处占上风;但在更多情况下,它们的关系是一种激烈竞争的、发生不同程度热战的关系。约翰·埃斯波西托评论道:“历史的变化常常使这两个群体处于竞争之中,有时陷于争夺权力、土地和灵魂的殊死搏斗之中。”多少世纪来,两个宗教的命运在一波接一波时而停息、时而高涨、时而反冲过来的浪潮中沉浮。

  从7世纪初到8世纪中叶,阿拉伯一伊斯兰教通过最初的向外扩张,在北非、伊比利亚半岛、中东、波斯和北印度建立了穆斯林的统治。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分界线稳定了两个世纪左右。至11世纪末,基督教恢复了对地中海西部地区的控制,征服了西西里,占领了托莱多。1095年,基督教世界发起了十字军东征。在此后的一个半世纪里,基督教徒试图在圣地和近东的毗邻地区建立起基督教的统治,但后来却节节败退,并于1291年失去了他们在那里的最后落脚点阿卡城。与此同时,奥斯曼土耳其人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他们首先削弱了拜占庭,然后征服了巴尔干和北非的大部分地区,并于1453年占领了君士坦丁堡,1529年包围了维也纳。伯纳德·刘易斯说道:“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从摩尔人首次在西班牙登陆到土耳其人第二次围攻维也纳,欧洲不断处于伊斯兰威胁之中。”伊斯兰文明是唯一使西方的存在受到过威胁的文明,而且这种情况至少发生过两次。

  然而到15世纪,潮流开始转向。基督教徒逐步地收复了伊比利亚,于1492年在格拉纳达最后完成了这项使命。与此同时,欧洲航海技术的革新使得葡萄牙人和其他人先后绕过了穆斯林的中心地带,深入到印度洋和以远地区。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俄罗斯人结束了鞑靼人持续了两个世纪的统治。接着,奥斯曼人作出了最后的努力,于1683年再次包围了维也纳。他们在那里的失败标志着一个长时间退却的开端,包括巴尔干东正教徒摆脱奥斯曼统治的斗争、哈布斯堡帝国的扩张,以及俄罗斯人向黑海和高加索的急剧推进。在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带来灾难的基督教徒”变成了“欧洲病夫”。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时,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发动了致命的攻击,在奥斯曼帝国残存的土地上建立起了直接和间接的统治,只有土耳其共和国除外。至1920年,只有四个穆斯林国家——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伊朗和阿富汗——保持了非穆斯林统治年代下的某种形式的独立。

  西方殖民主义的退却缓慢地始于本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急剧加速。苏联的瓦解使更多的穆斯林社会获得了独立。根据一项统计,在1757-1919年间,大约有92个穆斯林地区由非穆斯林政府统治;到1995年,在这些地区中有69个恢复了穆斯林的统治,穆斯林人口在其中45个独立国家中占绝对多数。1820-1929年间,50%涉及不同宗教的国家间战争是在穆斯林和基督教徒之间进行的,这一事实说明了这些变化中的关系的冲突性质。

  造成这一发展中的冲突模式的原因,不在于诸如12世纪的基督教狂热和20世纪的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这些暂时的现象,而在于这两种宗教的本性和基于其上的文明。一方面,冲突是差异的产物,特别是穆斯林的伊斯兰教观念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超越并结合了宗教和政治,而西方基督教则持有政教分离的观念。然而,冲突也产生于它们的相似性。这两种宗教都是一神教,与多神教不同,它们不容易接受其他的神;它们都用二元的、非我即彼的眼光看待世界;它们又都是普世主义的,声称自己是全人类都应追随的唯一真正信仰;它们都是负有使命感的宗教,认为其教徒有义务说服非教徒皈依这唯一的真正信仰。自创始起,伊斯兰教就依靠征服进行扩张,只要有机会,基督教也是如此行事。“圣战”和“十字军东征”这两个类似的概念不仅令它们彼此相像,而且将这两种信仰与世界其他主要宗教区别开来。伊斯兰教、基督教和犹太教还持有一种目的论的历史观,与其他文明普遍持有的轮转或静态观完全不同。

  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暴力冲突的程度在历史上受到了人口增减、经济发展、技术变化和宗教义务强度的影响。伴随着7世纪伊斯兰教的传播,阿拉伯人向拜占庭和萨桑帝国大规模迁移,其规模和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几个世纪后的十字军东征在很大程度上是11世纪欧洲经济增长、人口扩张和“克吕尼复兴”“的结果,这一切使得动员大批骑士和农民向圣地进军成为可能。当第一次东征的十字军到达君士坦丁堡时,一位拜占庭人写道:就好像“整个西方,包括生活在亚得里亚海以远直至海格力斯灯塔的所有野蛮人部落都开始了大规模迁移,他们踏上远征之路,带着所有的一切挺进到了亚洲”。19世纪的人口巨增再次使欧洲出现了人口爆炸,导致了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移民涌入了穆斯林地区和世界其他地区。

  一些类似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加剧了20世纪末伊斯兰教和西方之间的冲突。首先,穆斯林人口的增长造成了大量的失业,使得新近投身伊斯兰事业的年轻人大为不满,给邻近的社会造成了压力,并导致了向西方的移民。其次,当伊斯兰复兴运动使穆斯林将其文明和价值观与西方相比较之时,对它们的独特性与重要性重新建立了信心。第三,西方同时向全世界推广其价值观和体制、维持军事和经济优势的努力,以及对穆斯林世界内部冲突进行的干预,引起了穆斯林强烈的不满。第四.共产卞义的崩溃消除了西方人和穆斯林共同的敌人,使它们彼此将对方视为主要威胁。第五,穆斯林与西方人之间的接触和混居日益扩大,激发了他们各自的新的认同感,并认识到他们的认同有何不同,对各自的民族特性以及不同于他人之处有了新的认识。两者的相互作用和混居还加剧了在这一问题上的分歧,即:一个文明的成员在由另一个文明成员所控制的国家中的权利问题。80年代和90年代,穆斯林和基督教社会的相互容忍程度都急剧下降。

  伊斯兰和西方之间冲突再起的原因,在于权力和文化的根本的问题。谁统治淮?谁是统治者?谁被统治?列宁所界定的政治中心问题,是造成伊斯兰和西方较量的根源。然而,还存在着列宁或许会认为毫无意义的另一种冲突,即:由是与非的分歧而导致的孰是孰非的冲突。只要伊斯兰仍是伊斯兰(它肯定是),西方仍是西方(这一点存在较多的疑问),这两个伟大文明和生活方式之间的根本冲突在未来将继续决定它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像在过去的1,400年中一直决定着那样。

  两者在大量实质性问题上的立场分歧或冲突,进一步激化了它们的关系。历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是对领土的控制,但是这个问题现在已相对不重要了。90年代中期,在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间发生的28次断层线冲突中,有19次发生在穆斯林与基督教徒之间;与东正教徒的冲突为11次,与非洲及东南亚国家的西方基督教信徒之间的冲突为7次。在这些暴力或者潜在的暴力冲突之中,只有一次是直接沿着西方和伊斯兰之间的断层线发生的,即克罗地亚和波斯尼亚之间的冲突。西方领土帝国主义的实际终结和穆斯林的领土扩张迄今为止尚未重新开始,这造成了一个地理上的隔离带,使西方和穆斯林群体仅在巴尔干的少数地区直接接壤。因此,西方和穆斯林之间的冲突将更多地集中于广泛的文明间问题,诸如武器扩散、人权和民主、石油控制、移民、伊斯兰恐怖主义和西方干涉等,而不是领土问题。

  冷战期间,这两个群体的成员都广泛地认识到这一历史性对抗正在日益加剧。例如,1991年巴里·布赞看到了社会冷战正在“西方和伊斯兰之间”形成的众多原因,并指出,“在其中,欧洲可能处于前线。”  

  这一事态发展部分是由于延续了几个世纪的世俗价值观与宗教价值观的对抗,部分是由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历史上的敌对;部分是由于对西方力量的嫉妒;部分是由于对西方主导后殖民主义时代中东政治建构的仇恨;还部分地由于,在把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过去二百年间取得的成就作令人反感的比较时,所感到切痛苦和屈辱。

  此外,他还指出:“在欧洲联合进程的关键时刻,与伊斯兰的社会冷战,有助于加强欧洲的全面认同。”因此,“西方应当拥有一个坚实的共同体,它不仅能够支持与伊斯兰的社会冷战,而且还能够对其采取鼓励政策。”1990年,西方有重要影响的伊斯兰学者伯纳德·刘易斯分析了“穆斯林愤怒的根源”,并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现在应当清楚的是,我们正面临着一种情绪和一个运动,它们远远超出了问题和政策,以及推行它们的政府的层面。除了文明的冲突,它不会是别的——它或许是不理智的,然而却肯定是一个古老对手对我们的犹太教-基督教传统、我们世俗的现在,以及这两者在世界范围的扩张所作出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反应。

  在伊斯兰社会群体中也产生了类似的看法。一位很有影响的埃及记者穆罕默德·锡德一艾哈迈德1994年说道:“明确无误的迹象表明,犹太教一基督教的西方伦理和伊斯兰复兴运动之间的冲突正在加剧,它正从西方的大西洋伸展到东方的中国。”一位杰出的印度穆斯林在1992年预言:西方“下一步面临的无疑是来自穆斯林世界的对抗。从马格里布到巴基斯坦,一场席卷伊斯兰国家的建立世界新秩序的斗争即将开始”。一位突尼斯著名律师则认为,这场斗争已经开始:“殖民主义试图破坏伊斯兰的所有文化传统。我不是一个伊斯兰教徒。我认为不是在宗教之间,而是在文明之间存在着冲突。

  80年代和90年代,伊斯兰国家的整个趋势是反西方的。这部分地是伊斯兰复兴运动,以及对所谓的“gharbzadegi”即西方毒化穆斯林社会作出反应的自然结果。“无论其具体的宗派形式是什么,再次确认伊斯兰教意味着摈弃欧洲和美国对当地社会、政治和道德的影响。”穆斯林领袖们过去的确告诉过他们的人民:“我们必须西方化。”然而,如果他们是在20世纪最后四分之一的时间内讲这番话,一定会受到孤立。确实,我们难以找到任何一个赞扬西方价值观和体制的穆斯林,不论是政治家、官员、学者、商人还是记者。相反,他们会强调其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差异,其文化优越性,抵制西方的猛烈进攻以保持其文化完整的必要性。穆斯林害怕和憎恨西方的力量及其他对他们的社会和信仰构成的威胁。他们认为西方文化是物质主义的、腐败的、颓废的和不道德的。他们也认为西方文化具有诱惑力,因而强调抵制西方文化对其生活方式的影响。穆斯林攻击西方的,不再是信仰有缺陷的、错误的宗教——至少还算是“书本上的宗教”,而是越来越激烈地攻击西方根本不信仰任何宗教。在穆斯林眼中,西方是世俗主义的和无宗教信仰的,因而也是不道德的,与产生这些现象的西方基督教相比这些是更大的罪恶。冷战期间,西方将其对手视为“不信神的共产主义”;在冷战后的文明冲突中,穆斯林则将对手视为“不信神的西方”。

  认为西方骄傲自大、物质主义、压制他人、残忍、颓废的,不仅有原教旨主义的伊玛目们,还有很多被西方视为天然盟友和支持者的人。穆斯林作者在90年代出版的著作中,没有哪部像法蒂玛·默尼斯所著的《伊斯兰教与民主》那样在西方受到过如此的赞扬。西方人普遍称赞该书是一个现代自由穆斯林女性的勇敢言论。然而,在这部书中,西方的形象并未得到恭维,她指出:西方是“军国主义的”和“帝国主义的”,而且通过“殖民恐怖”伤害了其他国家(第3、9页)。作为西方文化标志的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第8页)。西方的力量是可怕的,只有“西方才能够决定卫星是用来教育阿拉伯人,还是用来向他们投放炸弹……西方摧残我们的潜力,用它的产品和充斥所有频道的电视剧和电影干扰我们的生活……(它)是摧残我们,抢占我们的市场,控制我们的宝贵资源、首创性和潜力的力量。这是我们对形势的看法,海湾战争则证实了我们的感觉”(第146、147页)。西方“通过军事科研构建自己的力量,然后把研究成果卖给不发达国家”,这些国家是“被动的消费者”。为了使自己摆脱这种依附地位,伊斯兰必须培养自己的工程和科技人员,生产自己的武器(她没有指明是核武器还是常规武器),“摆脱对西方的军事依赖”(第43、44页)。再重复一遍,这些并不是一个留着长胡子、穿着长袍的阿亚图拉的看法。

  不论政治或宗教观点如何,穆斯林一致认为在他们的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正如赛伊克·卡诺什所说的:“根本问题在于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与西方不同的价值观念之上的。”一位埃及政府官员说:美国人“来到这里,希望我们变得与他们一样。他们对我们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一无所知”。一个埃及记者也持这样的看法:“(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有不同的背景、不同的历史。因此,我们有权利有不同的未来。”不论是流行刊物,还是严肃的穆斯林学术出版物都反复描述所谓的西方阴谋,以及西方支配、羞辱和颠覆伊斯兰体制和文化的企图。

  反对西方的反应,不仅可从伊斯兰复兴运动智囊人物的攻击中,而且可从穆斯林国家政府对西方态度的变化中看出。后殖民时期初始,穆斯林国家政府的政治、经济思想体系和政策一般是西方式的,其对外政策是亲西方的,只有阿尔及利亚和印度尼西亚几个例外,因为它们的独立是民族主义革命的结果。然而,伊拉克、利比亚、也门、叙利亚、伊朗、苏丹、黎巴嫩和阿富汗的亲西方政府,一个接一个地被较少认同西方或者明确反对西方的政府所取代。其他国家的取向和结盟关系也在朝这一方向发展,但变化没有如此剧烈,这些国家包括突尼斯、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美国在冷战中的两个最坚定的军事盟友——土耳其和巴基斯坦,在国内受到了来自伊斯兰主义的政治压力,它们与西方的关系经受着日益增大的压力。

  在穆斯林国家中,1995年时比10年前明显地更亲西方的国家唯有科威特。西方在穆斯林世界的亲密朋友,不是像科威特、沙特阿拉伯以及海湾酋长国那样在军事上依赖西方,便是像埃及和阿尔及利亚那样在经济上依赖西方。80年代末,当苏联很明显已不再可能或者不愿意向东欧提供经济和军事支持时,东欧的共产党政权纷纷垮台。如果西方明显地不再可能维持其穆斯林卫星国政权,那么它们很可能遭到同样的命运。

  在穆斯林反西方情绪增长的同时,西方对“伊斯兰威胁”的关切也在增强,特别是担心穆斯林极端主义造成的威胁。伊斯兰被视为核扩散和恐怖主义的一个根源,而且在欧洲被视为不受欢迎的移民的来源。这些是公众和领导人共同的关切。例如,在1994年11月的一次抽样调查中,当被问到“伊斯兰复兴”是否对美国在中东的利益构成了威胁之时,在35,000个对外交政策感兴趣的美国公众中,有60%的人回答“是”,只有  28%的人回答“不是”。在一年以前的随意抽样调查中,当被问及哪个国家对美国来说最危险时,在答案中名列前三位的是伊朗、中国和伊拉克。同样,在1994年所作的一项调查中,当要求确认什么是对美国的“最大的威胁”时,72%的公众和61%的对外政策领导人认为是核扩散,69%的公众和33%的领导人认为是国际恐怖主义——这两个问题与伊斯兰都有着广泛的联系。此外,33%的公众和39%的领导人认为是有可能扩张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欧洲人的态度也大体如此。例如,在 1991年春, 51%的法国公众认为对法国的主要威胁来自南方,只有8%的公众认为来自东方。法国公众最担心的4个国家都是穆斯林国家:伊拉克52%;伊朗35%;利比亚26%;阿尔及利亚22%。西方的政治领袖,包括德国总理和法国总理也表示了同样的关切。北约秘书长于1995年宣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对西方来说“至少像以前的共产主义一样危险”,克林顿政府的一位“资深官员”则指出,伊斯兰是西方在全球的对手。

  在来自东方的威胁实际上消失之后,北约的计划便日益针对来自南方的潜在威胁。一位美国军事分析家1992年说:“南方的防线”正在取代中央防线,“而且很快会成为北约的新前线’‘。为了对付来自南方的威胁,北约的南方成员国——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始了联合军事计划和军事演习,同时向马格里布各国政府请教对付伊斯兰极端分子的办法。这些假想的威胁也为大量美军在欧洲的存在提供了理由。美国的一位前高级官员说:“尽管美国在欧洲的部队不是解决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所造成问题的灵丹妙药,但是这些部队确实对这一整个地区的军事计划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还记得1990年至1991年美国和来自欧洲的法。英部队在海湾战争中的成功部署吗?海湾地区的人都记得。他或许还应加上一句,他们带着恐惧、愤怒和仇恨记得这一切。

  鉴于穆斯林和西方相互的普遍看法,以及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兴起,伊斯兰和西方在1979年伊朗革命之后展开文明间的准战争便不足为怪了。称其为准战争有三个原因。首先,它不是整个伊斯兰与整个西方争斗,而是两个原教旨主义国家(伊朗、苏丹),三个非原教旨主义国家(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和各类伊斯兰主义组织,在沙特阿拉伯等其他穆斯林国家的财政支持下,与美国,有时还与英国、法国、其他西方国家和集团,以及与以色列和一般犹太人之间的争斗。第二,称其为准战争,是因为除1990-1991年的海湾战争外,它们之间的争斗是靠有限的手段进行的:一方采取恐怖主义,另一方采取空中打击、秘密行动和经济制裁。第三,暴力冲突虽在继续,但并非是连续不断的,它包括一方引起另一方反应的断断续续的行动。然而,准战争仍然是战争。即使不将1991年1-2月在西方轰炸中丧生的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平民计算在内,伤亡人数也达到了数千人,而且在1979年之后实际上每年都有伤亡。在准战争中死亡的西方人比在海湾的“真正”的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还要多。

  此外,双方实际上都将这种冲突视为战争。霍梅尼早先曾非常准确地说过:“伊朗实际上是在与美国打仗。”(注15)卡扎菲则定期宣布对西方进行圣战。其他极端主义组织和国家的穆斯林领袖也持同一腔调。在西方阵营,美国将7个国家列为“恐怖主义国家”,其中有5个是穆斯林国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苏丹),另外2个是古巴和北朝鲜。这等于将它们视为敌人,因为这些国家正在用它们所能支配的最有效的武器攻击美国及其盟国,因而这也就是承认与这些国家处于战争状态。美国官员反复指责这些国家“违法”、“反动”、“无赖”——从而将其置于文明的国际秩序之外,使其成为多边或双边对抗措施的合法目标。美国政府指责国际贸易中心爆炸案的制造者企图“对美国发动一场城市恐怖主义战争”,指责计划在曼哈顿进一步制造爆炸案的密谋者是“卷入一场反对美国的战争”的“战士”。如果穆斯林宣称西方对伊斯兰开战,如果西方人宣称伊斯兰集团对西方开战,那么就似乎有理由认为某种非常类似于战争的活动正在进行。

  在这场准战争中,双方都在利用自己的实力和对方的弱点。从军事角度看,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恐怖主义对空军的战争。奋勇的伊斯兰斗士利用西方的开放社会,向所选择的目标放置汽车炸弹;西方的职业军人则利用伊斯兰国家的开放天空,向所选择的目标投放高精确度的炸弹。伊斯兰参战者阴谋暗杀杰出的西方领导人;美国则谋划推翻极端主义的伊斯兰政权。在1980-1995年的15年中,根据美国国防部的说法,美国在中东参与了17次军事行动,其目标全部是穆斯林。美国没有对任何属于其他文明的人民采取过类似形式的军事行动。

  除海湾战争外,双方迄今都将暴力程度控制在适当的低水平,以避免其暴力行动引起全面的战争。(经济学家》杂志评论说:“如果利比亚命令它的一艘潜艇炸沉美国的客船,美国将视其为政府的战争行动,而不会要求引渡潜艇指挥员。原则上说,利比亚特工人员爆炸客机的行动也是如此。”然而,这场战争的参与者相互使用的暴力手段,均超过了美国和苏联在冷战中相互直接使用的手段。除个别例外,冷战期间双方都不曾有目的地杀害对方的平民,甚至军事人员,但这种情况在准战争中屡屡发生。

  美国领导人声称,卷入准战争的只是少数穆斯林,而且他们的暴力行动遭到了大多数持温和态度的穆斯林的反对。这可能是真实的,但是缺乏证据。在穆斯林国家从未发生过对反西方暴力行动的抗议。穆斯林国家的政府,甚至与西方友好、依赖西方并陷入了困境的政府,在谴责反西方的恐怖行动时也作了令人惊讶的保留。另一方面,欧洲国家政府和公众大多支持而极少批评美国对其穆斯林对手采取的行动,这与冷战时期他们时常竭力反对美国针对苏联和共产主义采取的行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文明冲突中,与意识形态的冲突不同,亲缘关系决定立场。

  西方面临的根本问题不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而是一个不同的文明——伊斯兰,它的人民坚信自身文化的优越性,并担心自己的力量处于劣势。伊斯兰面临的问题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国防部,而是一个不同的文明——西方,它的人民确信自身文化的普遍性,而且确信,尽管他们的优势正在下降,但这一优势仍然使他们有义务把他们的文化扩展到全世界。这些是造成伊斯兰和西方冲突的根本因素。

  亚洲:中国和美国

  多文明的大杂烩。亚洲,特别是东亚的经济变化是20。世纪后半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态发展之一。至90年代,东亚经济的发展令很多人感到欣喜,他们认为东亚和整个环太平洋地区在持续扩大的商业网络中已经联系在一起,它将确保国家间的和平与协调。这种乐观态度是基于一种非常可疑的假设,即:商业来往从来都是维持和平的力量。但情况并非如此。经济增长改变了国家和地区间的均势,造成了国家内部和国家间的政治不稳定。经济交往可以使人们相互接触,但不能使他们达成协议。在历史上,它往往使各国人民更深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不同,令他们彼此害怕。国家之间的贸易不仅带来了好处,而且也造成了冲突。如果过去的经验靠得住,那么亚洲的经济成就将为其带来政治阴影,即不稳定和冲突。

  亚洲的经济发展和亚洲社会日益增长的自信,至少从三个方面扰乱了国际政治。首先,经济发展使得亚洲国家能够增强其军事能力,给这些国家未来的关系带来不稳定性,使冷战中被抑制的问题和矛盾显现出来,从而增加在这一地区出现冲突和不稳定局面的可能性。第二,经济发展加深了亚洲社会和西方之间,主要是与美国之间的冲突的强度,并增强了亚洲社会在斗争中取胜的能力。第三,中国这个亚洲最大国家的经济增长会扩大其在该地区的影响,以及恢复其在东亚传统霸权的可能性,迫使其他国家要么“搭车”和适应这一发展,要么“用均势来平衡”和试图遏制中国的影响。

  在过去西方占支配地位的几个世纪中,能够称为国际关系的不过是在西方主要国家间进行的西方游戏,在某种程度上另一些国家也加入其中,首先是俄罗斯于18世纪加入进来,后来是日本于20世纪加入进来。欧洲是大国冲突和合作的主要场所,即使在冷战期间,超级大国对抗的主要战线也是在欧洲的中心地带。冷战后的所谓国际关系也会有一个主要区域,那便是亚洲,尤其是东亚。亚洲是多种文明的大杂烩。仅东亚就包含属于六种文明的不同社会——日本文明、中华文明、东正教文明、佛教文明、穆斯林文明和西方文明——南亚还增加了印度教文明。四种文明的核心国家——日本、中国、俄罗斯和美国——是东亚舞台上的主角;南亚还要加上印度;印度尼西亚是一个正在兴起的穆斯林国家。此外,东亚还包括几个经济影响日益增强的中等国家和地区,如南朝鲜、台湾、马来西亚和有巨大潜力的越南。上述因素造成了国际关系模式的高度复杂化,它在很多方面可与18-19世纪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相比,充满了标志着多极化形势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

  东亚多种力量、多种文明并存的特点使其不同于西欧,经济和政治差异又扩大了它们之间的差别。西欧所有的国家都有稳定的民主制,它们实行市场经济,经济发展处于高水平。90年代中期,东亚包含一个稳定的民主国家,几个新的不稳定的民主国家,以及世界上尚存的五个共产党国家中的四个,此外还有军人政府、个人专制和一党独裁制。东亚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从日本和新加坡到越南和北朝鲜各不相同。尽管东亚总的发展趋势是市场化和经济开放,但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经济制度,既有北朝鲜的指令性经济,有国家控制和私有企业并存的混合经济,也有香港地区的自由放任经济。

  除了中国的霸权有时曾给该地区带来暂时的秩序外,在东亚从未存在过西欧有过的国际社会(按照英国人的概念)。20世纪末,欧洲被一个高度密集的国际机构的复合体联系在了一起,这些机构有:欧洲联盟、北约、西欧联盟、欧洲理事会、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等等。除了东南亚国家联盟外,东亚并没有类似的组织,而该联盟不包括任何主要国家,它一般避免涉及安全问题,而且刚刚开始向经济一体化的初始形式发展。90年代,出现了将大多数环太平洋国家纳入其中的、更为广泛的组织——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但它是一个比东盟更松散的论坛。此外便没有把亚洲主要国家联系在一起的其他重要多边机构了。

  同样与西欧形成对照的是,在东亚国家中存在着许多孕育着冲突的种子。两个被广泛确认的危险点包括两个朝鲜和“两个中国”,它们均是冷战的遗产。然而,意识形态分歧的重要性正在下降,至1995年,“两个中国”之间的关系有了重大进展,两个朝鲜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发展。朝鲜人打朝鲜人的可能性尽管存在,但是不大;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可能性稍大,但也有限,除非台湾人放弃自己的中国身份,正式成立独立的台湾共和国。正如一份中国军方文件赞同地引用的一句俗语所说:“自家人不打自家人。”虽然在两个朝鲜或者“两个中国”之间发生暴力冲突仍然是可能的,但是它们之间的文化共性最终大概会消除这种可能性。

  在东亚,反映了往日敌对关系和新经济关系的其他可能的冲突,补充和取代了冷战时期遗留下来的冲突。gO年代初对东亚安全关系所作的分析,通常把东亚说成“危险的邻居”、“准备就绪的对手”、一个“进行着几场冷战”的地区,正“倒退着”走向充满战争和动荡的“未来”。与西欧不同,go年代的东亚有着未解决的领土争端,其中最重要的有俄罗斯和日本的北方岛屿争端;中国。越南和菲律宾,潜在地还有东南亚的其他国家,在南中国海问题上的争端。以中国为一方,以俄罗斯和印度为另一方的边境分歧在90年代中期有所缓解,但如果中国对蒙古提出主权要求,争端会再次出现。暴动和脱离主义运动在棉兰老、东帝波、西藏、南泰国和缅甸都存在着,并且大多得到了外国的支持。此外,尽管90年代中期在东亚存在着国家间的和平,但是在此之前的50年间在朝鲜和越南发生了重大战争,而且亚洲的主要大国中国,曾经同美国人和它几乎所有的邻居,包括(南)朝鲜人、越南人、国民党中国人和俄罗斯人打过仗。1993年,中国军方在一份分析报告中确认了八个威胁到中国军事安全的地区热点,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将东亚安全的形势总结为“非常严峻”。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冲突之后,西欧获得了和平,战争已变得不可设想。但东亚的情况却不是如此,正如艾伦·弗里德伯格所指出的,欧洲的过去可能就是亚洲的未来。

  经济的推动、领土争端、复活了的对抗以及政治动荡,使东亚的军费预算和军事能力在80年代和90年代大幅度上升。利用新近获得的财富,以及在多数情况下,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口,东亚国家得以用规模较小但更专业化、技术更先进的军队取代了人数众多、装备落后的“农民”军队。由于对美国在东亚承担义务的范围日益担忧,各国的目标是在军事上依靠自己的力量。尽管东亚国家继续从欧洲、美国和前苏联进口大量武器,但它们更倾向于进口技术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国内生产先进飞机、导弹和电子设备。日本和中华文明范围内的一些国家及地区——中国、台湾、新加坡和南朝鲜——拥有日益先进的军事工业。鉴于东亚沿海的地理状况,它们将重点放在发展远距离投放兵力的能力和空军、海军能力上。结果是,以前不具备相互作战军事能力的国家,越来越能够这样做了。这些国家的军事建设透明度极低,因而造成了更多的猜疑和不确定性。在权力关系不断变化的形势下,各国政府都有必要并且有理由自问:“十年之后谁将是我的敌人,谁(如果有的话)将是我的朋友?”

  亚洲-美国冷战。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除越南外,美国和亚洲国家的关系越来越变为对抗性的,美国在这些争执中取胜的能力日益下降。这一倾向在东亚主要国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美国与中国、日本的关系都朝着这一方向发展。美国人为一方,中国人和日本人为另一方,都声称在他们之间进行着冷战。这些同时发展的趋势始于布什执政时期,在克林顿任内速度加快。至90年代中期,美国与亚洲两个主要国家的关系,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表述为“紧张”,而且似乎看不到变得更好的前景*。

  * 应当指出,关于国家间关系的表述,至少在美国存在着用词上的混乱。人们以为,关系“好”是指关系友好、合作,关系“坏”是指关系敌对、对抗。这种表述混淆了两个很不相同的方面:友好还是敌对;可取还是不可取。它反映出美国人特有的想法:在国际关系中,和谐总是好的,冲突总是坏的。然而,把关系好等同于关系友好,只有在冲突永远不可取时,才站得住。当布什政府为了科威特而向伊拉克开战,使关系变“坏”时,大多数美国人却认为这是“好”。为了避免“好”究竟是指可取还是指和谐,“坏”究竟是指不可取还是指敌对这一点上的混乱,我在本书中说“好”和“坏”,只是指可取和不可取而言。有趣而又令人不解的是,既然美国人赞成美国社会中不同意见。集团、党派、政府部门和企业之间的竞争,那么为什么美国人会认为自己社会中的冲突是好事,而不同社会之间的冲突却是坏事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就我所知,尚无人认真研究过。——原书脚注

  90年代初,日美关系由于在许多问题上的争议而变得日益紧张,这些问题包括:日本在海湾战争中的作用、美国在日本的驻军、日本对美国针对中国和其他国家的人权政策的态度、日本参与维和行动,以及最重要的经济关系,特别是贸易问题。贸易战已成为平常的话题。美国官员,特别是克林顿政府的官员,要求日本作出越来越多的让步;日本官员则日益强硬地抵制这些要求。与以往的争端相比较,当前的每一个贸易争端都更尖锐,也更难以解决。如1994年3月,克林顿总统签署了一项使自己有权对日本实行更严厉的贸易制裁的命令,这一举动不仅遭到了日本的抗议,而且遭到了世界主要贸易组织关税及贸易总协定的负责人的反对。不久,日本作出了反应,对美国的政策进行了“恶毒的”攻击。此后,美国很快“正式谴责日本”在提供政府合同时歧视美国公司。1995年春,克林顿政府威胁要对日本的豪华轿车征收100%的关税,其后仅仅在制裁生效之前才达成了扭转这一局面的协议。在美日两国之间,显然发生了非常类似贸易战的行动。至90年代中期,相互的恶毒攻击达到了顶点,致使日本政界要人开始对美国在日本的驻军提出质疑。

  在这些年中,两国公众彼此都变得越来越不满。1985年,87%的美国公众表示他们对日本的态度总体上是友好的。1990年,这一数字下降到67%;至1993年,只有50%的美国人表示喜欢日本,几乎三分之二的人说他们避免购买日本产品。1985年,73%的日本人认为日美关系是友好的;1993年,64%的人认为日美关系是不友好的。1991年是公众舆论跳出冷战模式而变化的关键转折点。该年,两国在看待对方时都排除了苏联的因素。美国人第一次将日本排在苏联之前作为对美国安全构成威胁的国家,日本也第一次将美国排在苏联之前作为对日本安全构成威胁的国家。

  公众态度的变化与精英观念的变化是一致的。在美国,出现了一个由学术界、知识分子和政治修正主义者组成的重要集团,他们强调美日两国在文化和结构上存在着差异,美国在处理与日本的经济问题时需要采取更强硬的态度。日本在美国传播媒介、非小说文学出版物和流行小说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坏。在日本,情况也是如此。日本的新一代政治领导人,没有体验过美国在二战中的力量和它在二战后的善行,他们为日本的经济成就感到骄傲,非常愿意以前辈未曾使用过的方式来抵制美国的要求。日本的“抵制派”与美国的“修正派”是对等的,两个国家的候选人都发现,在影响日美关系的问题上提倡强硬路线能够得到选民的支持。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具对抗性。邓小平于1991年9月说,两个国家的冲突构成了“一场新的冷战”,这句话曾被中国新闻界反复引用。1995年8月,政府新闻机构宣称:中美关系处于1979年两国建交以来的最低点。中国官员经常谴责所谓的美国对中国事务的干涉。1992年,中国政府的一份内部文件说:“我们必须指出,美国自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以来,为了建立新的霸权和强权政治,一直在到处插手,但是它的力量在相对削弱,因而力不从心。”江泽民主席于1995年8月说:“西方的敌对势力,一刻也没有放弃西化和‘分裂’我们国家的阴谋企图。”至1995年,据说在中国领导人和学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广泛的看法:美国正企图“在领土上分裂中国,在政治上颠覆中国,在战略上遏制中国,在经济上挫败中国”。

  所有这些指控都是有证据的。美国允许台湾的李登辉“总统”访问美国,向台湾出售了150架F-16战斗机,称西藏为“被占领的主权领土”,谴责中国侵犯人权,否决北京举办2000年奥运会,与越南关系正常化,指责中国向伊朗出售化学武器部件,因中国向巴基斯坦出售导弹装置而对它进行贸易制裁,威胁在经济问题上对中国实行进一步制裁,同时阻止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双方都指责对方不守信用:在美国人看来,中国违反了就导弹出口、知识产权和使用劳改犯达成的协议;在中国看来,美国允许李登辉“总统”访问美国,向台湾出售先进战斗机,是违反了中美协议。

  在中国,对美国持对抗观点的最重要的集团是军人。很明显,他们经常向政府施加压力,要求政府对美国采取强硬立场。1993年6月,据说有100位中国将军联名给邓小平写信,抱怨政府对美国采取“被动”的政策,未能抵制美国“讹诈”中国的行为。同年秋天,一份中国政府的绝密文件概括了军方对抗美国的理由:“由于存在中国和美国长期以来因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对外政策的不同而导致的冲突,根本改善中美关系是不可能的。”既然美国人认为,东亚将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美国就不可能容忍在东亚存在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至90年代中期,中国的官员和各机构都照例把美国描述为敌对势力。

  中美的日益对抗,部分是受两国国内政治的驱使。如同与日本的关系一样,美国国内的观点是有分歧的。很多重要人物认为,应当与中国发展建设性的接触,扩大经济往来,将中国纳入所谓的国际社会;另外一些人则强调中国对美国利益的潜在威胁,认为同中国的和解举动产生了负面后果,主张采取强硬的遏制政策。1993年,美国公众将中国列为仅次于伊朗的对美国构成最大威胁的国家。美国政界经常作出象征性的姿态,诸如允许李登辉访问康奈尔大学、克林顿会见达赖喇嘛。这些举动激怒了中国,并致使美国政府为了经济利益而牺牲对人权问题的考虑,比如在延长中国最惠国待遇问题上的做法。在中国方面,政府需要树立一个新的敌人,以提高它对国内民族主义的吸引力和使其政权合法化。

  在10年里,美国与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就这样“恶化”了。亚洲和美国关系的这一变化是如此广泛,包含了如此众多不同的问题领域,似乎不可能把其原因仅仅归结于个别的利益冲突,例如一方面的汽车零件、照相机销售或者军事基地问题,另一方面的关押持不同政见者、武器销售、知识产权问题。此外,美国如果任其与亚洲两个主要国家的关系变得更紧张,显然于其国家利益不利。按照外交和强权政治的基本原则,美国应当利用两者中的一方去反对另一方,或者至少在与一方的冲突加剧之时,设法改善与另一方的关系。但是美国并没有这样做。还有更多的因素在起作用,它们加剧了亚洲和美国之间的冲突,使得解决这些关系中的单个问题变得更为困难。造成这一普遍现象的是一些普遍的原因。

  首先,亚洲社会和美国的相互作用在加强,其形式是扩大交流、贸易、投资和相互了解,这增加了它们之间可能和已经发生的利益冲突的问题和项目。相互作用的增强使双方社会都感到对方的行为和信仰对自己构成了威胁,而以前由于距离遥远似乎是无害的。其次,50年代,为了应付来自苏联的威胁,美日签订了共同安全条约。70年代,苏联力量的增长导致美国和中国于1979年建立了外交关系,并为促进其共同利益建立了特殊的合作关系,以抵消来自苏联的威胁。冷战的结束消除了美国和亚洲国家之间压倒一切的共同利益,结果使得存在重大利益冲突的其他问题凸显出来。第三,东亚国家的经济发展全面改变了它们和美国之间的均势。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亚洲国家越来越坚信其价值观和体制的效力,并自认其文化比西方的文化优越。另一方面,美国人倾向于认为,特别是在他们取得冷战的胜利后认为,他们的价值观和体制是普遍适用的,他们仍有力量左右亚洲社会的内外政策。

  国际环境的变化使亚洲文明和美国文明之间根本的文化差异显现出来。在最广泛的层面上,盛行于众多亚洲社会的儒家精神强调这样一些价值观:权威,等级制度,个人权利和利益居次要地位,一致的重要性,避免正面冲突,“保全面子”,以及总的说来,国家高于社会,社会高于个人。此外,亚洲人倾向于以百年和千年为单位来计算其社会的演进,把扩大长远利益放在首位。这些态度与美国人信念的首要内容形成了对照,即自由、平等、民主和个人主义,以及美国人倾向于不信任政府,反对权威,赞成制衡,鼓励竞争,崇尚人权,倾向于忘记过去,忽视未来,集中精力尽可能扩大眼前的利益。冲突的根源是社会和文化方面的根本差异。

  这些差异给美国与亚洲主要国家的关系带来了特殊的后果。外交家们竭力解决美国和日本在经济问题上的冲突,尤其是日本的贸易顺差以及对美国产品和投资的抵制问题。美日贸易谈判具有冷战时期美苏武器控制谈判的许多特点。至1995年止,美日贸易谈判取得的结果比后者还要少,原因在于这些冲突是源于两国的根本差异,特别是日本经济在主要工业化国家中的独特性。日本的制成品进口只占其国民生产总值的3-1%,而在其他主要工业化国家中平均占7.4%。外国直接投资占日本国内生产总值的不足 0.7%,相比之下却占美国的28.6%,欧洲的38.5%。90年代初,在工业化大国中只有日本的预算出现盈余。

  总体说来,日本经济并未按照西方经济学指示的普遍规律发展。80年代,西方经济学家简单地认为美元贬值能减少日本的贸易顺差,但此法并不灵验。1985年的广场饭店协议调整了美国对欧洲的贸易逆差,然而在解决对日本贸易逆差问题上却收效甚微。当日元增值到与美元的比率低于100:1时,日本贸易仍保持着高顺差,甚至还有所增长。因此,日本同时保持了货币坚挺和贸易顺差。西方经济思想假定在失业和通货膨胀之间存在着替代关系,当失业率大大低于5%时,就会导致通货膨胀的压力。然而,日本多年来的平均失业率不足3%,其平均通货膨胀率仅为1.5%。至90年代,美国和日本的经济学家都开始认识到两国经济制度的基本差异,并使之理论化。一份谨慎的研究报告总结道:日本制成品进口水平低的特有现象,“不能用标准的经济因素来解释”。另一位分析家说:“不论西方人作何预测,日本的经济发展没有遵循西方的逻辑,原因很简单,因为它不是西方自由市场经济。日本人……创造了一种经济类型,它的运行方式超出了西方观察家的预测能力。

  那么,怎样解释日本经济的独特性呢?在主要工业化国家中,日本经济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日本社会是独一无二的非西方社会。日本的社会和文化与西方的,特别是美国的社会和文化不同。这些差异在所有严肃的日美比较分析中都被突出出来。日美经济问题的解决,取决于一方或双方经济性质的根本变化,而这一变化又取决于一国或两国社会和文化的根本变化。这样的变化不是不可能的。社会和文化是会发生变化的。它可能是重大破坏性事件的结果:德国和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彻底失败,使得世界上两个军国主义最严重的国家变成了两个最提倡和平主义的国家。但是,不论美国还是日本似乎都不可能在经济上彻底打垮对方。经济发展也能深刻地改变一个国家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如同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在西班牙所发生的那样。经济上的富裕或许能够使日本变成一个更像美国的消费取向的社会。80年代末,日本和美国的人民都认为自己的国家应当更像对方。美日“结构性障碍协议”的签订就是为了以有限的方式促进这种趋同。这一尝试和类似的努力都失败了,这就证明经济上的差异是深深植根于两个社会的文化之中的。

  美国和亚洲的冲突源于文化差异,冲突的结果则反映了美国和亚洲权力关系的变化。美国在这些争执中取得了一些胜利,但发展趋势是于亚洲有利的,同时力量的变化又进一步加剧了冲突。美国希望亚洲国家政府承认它是“国际社会”的领袖,并默许在其社会中采取西方的原则和价值观。而另一方面,正如美国助理国务卿温斯顿·洛德所言:“亚洲国家日益认识到其取得的成就并为之骄傲”,它们希望被平等对待,倾向于把美国看作“一个国际保姆,如果还算不上恶霸的话”。然而,美国文化的内在律令迫使它在国际事务中至少扮演一个保姆的角色,如果不是一个恶霸的话。结果是美国与亚洲的期望变得越来越不一致。在广泛的问题上,日本和其他亚洲领袖学会了对其美国对手说“不”,有时还会用彬彬有礼的亚洲方式说“滚蛋”。亚美关系象征性的转折点,可能是一位日本高级官员所说的美日关系的“第一次大撞车”,即1994年2月,日本首相细川护熙坚决地拒绝了克林顿总统提出的规定日本进口美国制成品指标的要求。另一位日本官员评论说:“即使是在一年前,我们都不可能想象会发生这种事情。”一年之后,日本外相强调了这一变化,指出在国家和地区展开经济竞争的时代,日本的国家利益远比作为西方成员的“身份”重要。

  美国90年代的亚洲政策,反映了美国对均势变化的逐渐适应。首先,美国在事实上承认它缺乏对亚洲国家施加压力的意志或者能力的情况下,将遇到冲突的问题领域和它可能具有影响力的其他领域分离开来。尽管克林顿曾宣称人权是美国对华外交政策中优先考虑的问题,但是1994年他在美国商界、台湾和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下,使人权问题和经济问题脱钩,放弃了把延长最惠国待遇作为手段来影响中国对持不同政见者做法的努力。同样,美国政府把它可能施加影响的对日安全政策,明确地同它与日本冲突最激烈的贸易和其他经济问题分离开来。就这样,美国放弃了它能够用来促进中国人权和促使日本作出贸易让步的武器。

  第二,美国一贯追求与亚洲国家实行预期互惠的方针,它在作出让步时,期望这些让步能够导致亚洲国家作出类似让步,并经常以有必要同亚洲国家保持“建设性接触”或“对话”为由为此方针辩护。但是,亚洲国家往往将这种让步视为美国软弱的迹象,因此可能进一步拒绝美国的要求。这一模式在与中国的交往中尤为明显。由于美国人喜欢将“友好”关系等同于“好”关系,因而在与亚洲社会的竞争中处于相当的劣势,因为后者把“好”关系等同于能为它们带来胜利的关系。对于亚洲人来说,美国的让步不应给予回报,而应当加以利用。

  第三,在反复出现的美日贸易冲突中形成了一种模式:美国在贸易问题上对日本提出要求,并威胁说,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就实行制裁。接着就是无休止的谈判,然后双方在制裁生效之前的最后一刻宣布达成协议。协议的措辞通常是模棱两可的,因而美国可以宣布在原则上取得了胜利,日本则可根据自己的意愿执行或者不执行协议。于是一切照旧进行。与中国的冲突也大体如此。中国勉强地同意了在人权、知识产权和核扩散问题上的广泛的原则声明,但是对声明的解释却与美国极为不同,并且继续执行它以往的政策。

  这些文化上的差异,以及亚洲和美国之间力量对比的变化,促使亚洲社会在与美国发生冲突时互相支持。例如,在1994年,“从澳大利亚、马来西亚到南朝鲜”,实际上所有的亚洲国家都站在日本一边,抵制美国规定日本进口数额指标的要求。与此同时,在中国的最惠国待遇问题上,也出现了亚洲国家团结起来支持中国的情况。日本首相细川护熙带头争辩说,西方的人权观念不能“盲目地”照搬到亚洲;新加坡的李光耀则警告道:如果美国对中国施加压力,“美国将发现自己在太平洋地区受到孤立”。团结的另一个表现是:亚洲、非洲和其他国家不顾西方的反对而站在日本一边,支持日本在任官员重新当选世界卫生组织的领导,而日本则反对美国提出的候选人——墨西哥前总统卡洛斯·萨利纳斯,而推举一位南朝鲜人做世界贸易组织的领导。记录无可争议地表明,到90年代,在泛太平洋的问题上,所有东亚国家都认为,它们与其他东亚国家要比与美国有更多的共同点。

  冷战的结束、亚洲和美国之间日益扩大的相互作用,以及美国权力的相对下降,使美国和日本及其他亚洲社会之间的文化冲突凸显出来;并使后者有能力抵制美国的压力。中国的崛起对美国形成了更根本的挑战。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冲突较之美日冲突范围更广泛,包括经济、人权、西藏、台湾、南中国海和武器扩散问题。美国和中国几乎在所有重大政策问题上都没有共同的目标,两国的分歧是全面的。与同日本的冲突一样,美中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两个社会的文化差异,但也涉及到权力的根本问题。中国不愿接受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或霸权;美国也不愿接受中国在亚洲的领导地位或霸权。二百多年来,美国一直试图阻止在欧洲出现一个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大国。在中国开始实行“门户开放”政策的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美国在东亚也试图这样做。为了达到以上目的,美国同德意志帝国、纳粹德国、日本帝国、苏联和共产党中国打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一场冷战。美国的这一利益仍然存在,并得到里根和布什总统的重申。中国作为东亚占主导地位的地区大国的状况如果继续下去,将对美国的核心利益构成威胁。美国与中国冲突的潜在原因,是两国在东亚未来均势问题上的根本分歧。

  中国霸权:均势还是搭车。由于东亚拥有6种文明,18个国家,经济快速增长,各国在政治、经济和社会领域里存在着重大的差异,它可能在21世纪初出现几种类型的国际关系中的任何一种。可以设想,在该地区大多数主要和中等水平的国家中,可能出现一组非常复杂的合作和冲突关系;或者在中国、日本、美国和俄罗斯,可能还有印度之间形成相互平衡和竞争的一强多极的国际体系。另一种可能性是,东亚政治为中国和日本或中国和美国两极之间持久的对抗所主宰,其他国家或者与一方结盟,或者采取不结盟政策。还可以设想,东亚政治可能回到传统的单极模式,以中国为中心形成权力等级。如果中国在21世纪能保持高速的经济增长,在邓小平以后的时代保持统一,不因争夺继承权的斗争而瘫痪,那么它可能争取实现这最后一种可能。中国是否能够成功,将取决于其他国家在东亚权力政治斗争中的反应。

  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规模、经济活力和自我形象,都驱使它在东亚寻求一种霸权地位。这个目标是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的自然结果。所有其他大国英国、法国、德国、日本、美国和苏联,在经历高速工业化和经济增长的同时或在紧随其后的年代里,都进行了对外扩张伯我伸张和实行帝国主义。没有理由认为,中国在经济和军事实力增强后不会采取同样的做法。两干年来,中国曾一直是东亚的杰出大国。现在,中国人越来越明确地表示他们想恢复这个历史地位,结束屈辱与屈从于西方和日本的漫长世纪,这个世纪是以1842年英国强加给中国的南京条约为开端的。

  80年代末,中国开始将其不断增长的经济资源转化为军事力量和政治影响。如果它的经济发展持续下去,这种转化将会具有很大的规模。根据官方数字,中国的军事开支在80年代的大部分时期都在下降。然而,在1988至1993年间,中国的军事开支按当前价格计算翻了一番,按不变价格计算实际增加了50%,并计划于1995年增长21%。按官方汇率估算,中国1993年的军费开支约为220亿- 370亿美元,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则达到了900亿美元。80年代末,中国重新设计了它的军事战略,从打防御苏联入侵的大仗转变为以远距离投放兵力为重点的区域性战略。与这种转变相适应,中国开始发展海军力量,购置现代化的远程战斗机,发展空中加油能力,并决定购买一艘航空母舰。中国还与俄罗斯建立了互惠的武器购买关系。

  中国正在成为东亚的支配国家。东亚的经济发展变得越来越面向中国,得到了大陆和其他三个华语国家和地区经济高速发展的支持,以及海外华人在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中心作用的支持。中国对南中国海提出越来越强烈的主权要求:在帕拉塞尔群岛(西沙群岛)建设军事基地,1988年与越南为争夺几个岛屿的归属权而开战,在菲律宾近旁的米斯奇夫礁(美济礁)驻军,对毗连印度尼西亚纳图纳岛的天然气田提出主权要求。中国还结束了对美国在东亚驻军的低调支持,开始积极地加以反对。同样,虽然冷战期间中国曾暗地里主张日本加强军事力量,但冷战后却对日本的军事建设表示了日益严重的关切。在按照传统的区域霸权方式行事时,中国在尽量减少其获得地区军事优势的障碍。

  除个别例外(如在南中国海),中国在东亚的霸权不大可能以直接付诸武力的方式扩大其对领土的控制。然而这可能意味着,中国希望其他东亚国家在不同程度上做以下某些或者全部事情:

  ●支持中国的领土完整和中国对西藏和新疆的控制,以及香港和台湾回归中国;

  ●默认中国对南中国海,或许还有蒙古的领土主权;

  ●当中国与西方在经济、人权、武器扩散和其他问题上发生冲突时普遍支持中国;

  ●接受中国在该地区的军事优势地位,不发展可能对这种优势地位构成威胁的核武器或常规力量;

  ●采取与中国利益一致的和有益于中国经济发展的贸易和投资政策;

  ●在处理地区问题时服从中国的领导;

  ●对来自中国的移民普遍开放;

  ●制止或镇压其国内反对中国和反对中国人的运动;

  ●尊重华人在其社会中的权利,包括保持与其亲属和中国故乡紧密联系的权利;

  ●不与其他大国建立军事联盟或进行反对中国的合作;

  ●提倡使用汉语普通话,将其作为在东亚进行广泛交流的语言工具,补充并最终取代英语的作用。

  分析家们将中国的崛起和威廉一世的德国作为支配国家在19世纪末欧洲的崛起作了比较。新的大国的崛起通常会造成极度的不稳定,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中国作为一个重要大国的崛起,在第二个千年的后半期将会令任何一个可比的现象相形见细。李光耀于1994年说:“中国参与世界地位重组的规模,使得世界必须在3O或40年的时间内找到一种新的平衡。假装中国不过是另一个大的参与者是不可能的,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参与者。”如果中国的经济发展再持续IO年(似乎是可能的),如果中国在权力交接期能够保持统一(似乎是可能的),那么东亚国家和整个世界,就必须对人类历史上这个最大参与者越来越强的自我伸张作出反应。

   广义地讲,对于新的大国的崛起,各国可作出一种方法或者两种方法相结合的反应。它们可以独自或与其他国家结成联盟,通过用均势来平衡和遏制中国,以及在必要的情况下通过战争打败它来保证自身的安全。另一种反应是,各国可以尝试搭乘这个新崛起的大国的车,适应它,在与它的关系中处于次要的或从属的地位,以期它们的核心利益得到保护。或者,各国可以尝试某种均势和搭车相结合的方法,但是,这将导致它与新兴大国对抗和无以自保的双重危险。根据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用均势来平衡通常是更理想的选择,而且事实上也比搭车被更频繁地采用。正如斯蒂芬·沃尔特所言:  

  一般说来,各国在对自己的目的深思熟虑之后都倾向于采取均势策略。搭车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需要信任;一国支持一个占主导地位的大国,往往寄希望于它能保持善意。如果主导大国是一个侵略性国家,用均势来平衡更保险。此外,与较弱的一方结盟,能够增进一个国家在合作中的影响,因为较弱的一方更需要支持。

  沃尔特对西南亚联盟形成的分析表明,各国几乎总是采取均势策略来反对外来威胁。人们也普遍假定,在欧洲现代历史的大部分时期,均势是一种标准的行为方式。一些国家重组联盟以用均势来平衡和遏制它们所看到的(西班牙国王)胖力二世、(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普鲁士)腓特烈大帝、拿破仑、德意志皇帝和希特勒构成的威胁。然而沃尔特又承认,在“某些情况下”,各国可能选择搭车,而且正如兰德尔·施韦勒所指出的,持修正态度的国家可能采取搭车的策略对待兴起中的国家,因为它们不满现状,希望从现状改变中得到好处。此外,正如沃尔特所言,搭车确实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相信这个力量更强大的国家不怀恶意。

  在用均势来平衡一个国家的力量时,各国可以扮演主要的角色,也可扮演次要的角色。首先,国家A可以与国家C和国家D结成联盟,用均势来平衡它确认的潜在对手国家B的力量,或者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和其他力量(这有可能导致军备竞赛),或者结合使用这些手段。在此情况下,国家A和国家B互为主要平衡力量。其次,国家A并未将任何国家视为直接的对手,但是它可能从促进国家B和国家C的均势中得到好处,因为,如果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变得过于强大都会对国家A构成威胁。在此情况下,国家A对国家B和国家C都是次要的平衡力量,而后两者可能互为主要的平衡力量。

  如果中国作为一个霸权国家开始在东亚出现,各国会作何反应?毫无疑问,反应将会是极不相同的。既然中国已将美国确定为主要敌人,美国的主要倾向将是作为一个主要平衡者来防止中国的霸权。扮演这样的角色可能与美国防止任何一个国家在欧洲或亚洲占主导地位的传统关切是一致的。这个目标在欧洲已不再适用,但是它可能仍适用于亚洲。一个在文化、政治和经济上与美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松散的西欧联盟,不会对美国的安全构成威胁,但是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和自我伸张的中国可能构成这种威胁。在必要时进行战争以阻止中国在东亚的霸权,是否符合美国的利益?如果中国的经济继续发展,这可能是21世纪初美国政策制定者面临的唯一最严峻的安全问题。如果美国确实想阻止中国在亚洲占主导地位,它就需要根据这一目标改变与日本的结盟方向,与其他亚洲国家发展紧密的军事联系,加强在亚洲的驻军及能够用于亚洲的军事力量。如果美国不想与中国的霸权抗衡,它就需要放弃自己的普世主义,学会与中国的霸权相处,心甘情愿地眼见自己决定太平洋遥远的另一端的事务的能力显著下降。但这两种做法都会有巨大的代价和危险。然而,最大的危险乃是美国将不作明确的选择,在未经认真考虑它的做法是否符合自己的国家利益,并在没有做好有效地发动战争准备的情况下,便卷入一场与中国的战争。

  从理论上讲,美国可以采取扮演次要平衡角色的办法来遏制中国,如果其他大国能够起用均势来平衡中国的主要作用。可以想象的唯一可能就是日本,而且需要日本的政策发生重大的变化:加紧重新武装,获得核武器,在争取亚洲其他国家的支持方面与中国展开积极的竞争。日本可能愿意参加美国领导下的反华联盟,尽管连这一点也不能肯定,但它不大可能成为中国的主要平衡者。此外,美国并未表现出扮演次要平衡角色的兴趣和能力。在拿破仑时代,作为一个新的小国家,美国曾试图扮演这样的角色,结果是与英国和法国都打了仗。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只做了微不足道的努力来促进欧洲和亚洲各国之间的均势,结果参与了为恢复被打破的均势而进行的世界大战。冷战期间,美国别无选择地成为苏联的主要平衡者。作为一个大国,美国从此再也没有成为一个次要的平衡者。充当一个次要的平衡者意味着扮演一个微妙的、灵活的、模棱两可的甚至是不真诚的角色。它可能意味着从支持一方变为支持另一方,拒绝支持或反对根据美国的价值观念在道义上是正确的国家,或者支持一个在道义上是错误的国家。即使日本确实成为中国在亚洲的主要平衡者,美国是否有能力支持这种平衡仍然是个问题。美国更有能力动员起来直接对付一个现存的威胁,而不是去用均势来平衡两个潜在的威胁。最后,亚洲国家中存在的搭车倾向可能阻碍美国作为次要平衡力量所做的一切努力。

  搭车取决于信任的程度,这要看以下的三个方面。第一,搭车更有可能发生在属于同一文明或者拥有文化共性的国家之间,而不是在缺乏任何文化共性的国家之间。第二,信任的程度可能根据背景而不同。当与其他男孩子对抗时,一个小男孩往往服从哥哥的旨意;但是当他们独自在家时,他就不那么信任他的哥哥。因此,不同文明的国家之间更为频繁的相互作用,会进一步促进同一文明内部的搭车现象。第三,搭车和制衡倾向会由于文明的不同而各异,因为其成员之间的信任程度有所不同。例如,在中东普遍采用均势方法可能反映了阿拉伯文化和其他中东文化中众所周知的低信任度。

  除了这些影响外,对于权力分配的期望和偏好也会影响搭车或均势倾向。欧洲各社会经历了一个绝对君主制的阶段,但避免了亚洲国家历史上特有的持续的官僚帝国或“东方专制国家”的出现。封建主义为多元论以及某种权力分散是自然的和令人向往的假设提供了基础。于是,在国际层次上,均势也被认为是自然的和令人向往的,政治家的责任就是维护和保持它。因此,当均衡受到威胁之时,就需要用平衡行动去恢复它。简而言之,国际社会的欧洲模式反映了欧洲国家内部的社会模式。

  与此相反,亚洲的官僚帝国没有给社会或政治多元化和分权留有余地。与欧洲的情况相比,在中国,搭车似乎远比均势重要。卢西恩·佩伊注意到,20年代,“军阀们首先想要了解与强者站在一起能够得到什么,只有这时他们才可能探讨与弱者结盟可能得到的回报……对于中国的军阀来说,自治并不像传统的欧洲均势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是终极价值,确切地说,他们的决定是基于与实力相联系的考虑。”艾弗里·戈尔茨坦指出:1949-1966年,当权威结构相对明确之时,搭车便成为共产党中国的政治特点。然而,当文化革命造成近乎无政府状态和权威变化无常并威胁到政治家的生存时,均势行为便开始占上风。1978年以后较明确的权威结构的恢复,大概又使搭车成为占上风的政治行为模式。

  历史上,中国人并未明确地区分国内和国外事务。他们“头脑中的世界秩序不过是中国国内秩序的必然结果,因此是中国文明认同的一种延伸”,他们假定这种认同“能够在正常的宇宙秩序这个更大的可扩展的同心圆中再现自身”。或者,像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所表述的:“中国传统的世界观是儒家严谨而清晰地表达的等级社会观的反映。外国的君主和著邦应当向中央帝国朝贡:‘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因此,中国人从来没有“多极,甚至也没有多边的安全观念”。在国家关系中,亚洲人一般“接受等级制”,在东亚历史上没有发生过欧洲类型的霸权战争。欧洲历史上典型的有效均势体系对于亚洲来说是陌生的。在19世纪中叶西方国家到来之前,东亚的国际关系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其他国家要么从属于北京,要么与之合作,或者不受北京控制而自治”。当然,儒家的世界秩序理想从来没有完全实现过。然而,亚洲的国际政治等级制模式与欧洲的均势模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由于对世界秩序持此看法,中国人在国际关系中也存在着其国内政治中的搭车倾向。这种倾向影响各国对外政策的程度,依它们的儒教文化和在历史上与中国关系的深浅而不同。朝鲜与中国在文化上有很多共同之处,而且历史上一直倾向于中国。冷战期间新加坡视共产党中国为敌人,但是在80年代,新加坡开始改变立场,其领导人积极主张美国和其他国家承认中国权力的现实。拥有大量华人人口和反西方倾向领导人的马来西亚,也强烈地倾向于中国。19和20世纪,泰国通过适应欧洲和日本帝国主义保持了自己的独立,现在它对中国也表现出同样的态度,这种倾向由于它看到它的安全受到越南的潜在威胁而得到了加强。

  印度尼西亚和越南是两个最倾向于用均势来平衡和遏制中国的国家。印度尼西亚是一个远离中国的穆斯林大国,但是没有其他国家的帮助,它不可能阻止中国控制南中国海的权利要求。1995年秋,印度尼西亚和澳大利亚签署了一项安全协议,双方决定在安全遇到“敌对挑战”时相互磋商。尽管双方都否认这是一个针对中国的安排,但是它们都将中国视为敌对挑战最可能的来源。越南大体上是一个拥有儒教文化的国家,但历史上它与中国的关系极为敌对,并于1979年与中国进行了一场短暂的战争。越南和中国都宣称对全部斯普拉特群岛(南沙群岛)拥有主权,70年代和80年代,双方的海军时有交火。90年代初,越南的军事力量相对于中国有所下降。越南比其他任何一个东亚国家都更经常地有寻求伙伴以平衡中国的动机,加入东南亚国家联盟。1995年与美国关系正常化,便是朝这个方向迈出的两步。然而,东盟内部的分歧和该组织不情愿向中国挑战的态度,使东盟极不可能成为一个反对中国的联盟,或者为越南对抗中国提供重大支持。美国可能更愿意遏制中国,但是在90年代中,它在反对中国控制南中国海的权利要求上能走多远尚不明朗。因此,对于越南来说,“害处最小的选择’”可能是顺应中国并接受“芬兰化”,那将“伤害越南的自尊心……但是能保证生存”。

  在90年代,除中国和北朝鲜外,实际上所有的东亚国家都对美国继续在该地区驻军表示了支持。然而在实践中,除越南外,这些国家都倾向于顺应中国。菲律宾关闭了美国在那里的主要的空军和海军基地,冲绳岛反对美国大量驻军的斗争也日趋激烈。1994年,泰国、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拒绝了美国在其水域停泊6艘供给舰的要求(在美国对东南亚或者西南亚进行军事干预时,这些舰只将作为提供给养的浮动基地)。顺应态度的另一个表现是,在东盟地区论坛的首次会议上,中国不把南沙群岛问题列入议事日程的要求得到了默认,中国1995年占领菲律宾附近米斯奇夫礁(美济礁)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东盟国家的抗议。1995-1996年,亚洲国家政府对中国口头上和军事上对台湾的威胁再次保持绝对的沉默。迈克尔·奥克森伯格对这些国家的搭车倾向作了简要的概括:“在预测未来之时,亚洲国家的领导人确实对均势可能发生对中国有利的变化感到担忧,但他们现在不想与北京对抗。”而且,“他们不会参加美国讨伐中国的行动”。

  中国的崛起将对日本构成重大的挑战,日本人在应当采取什么样的应付战略上将产生严重分歧。它是否应顺应中国,以承认中国的政治-军事支配地位来换取中国对日本在经济事务方面首要地位的承认?或应当赋予美日联盟新的意义和活力,把它作为用均势来平衡和遏制中国的合作核心?还是应当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以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中国的侵犯?日本或许会尽可能长时间地避免明确地回答这些问题。

  用均势来平衡和遏制中国的任何有意义的努力,其核心必定是美日军事联盟。可以设想,日本可能会缓慢地默认该联盟根据这一目的所作的调整。这样做取决于日本对以下几方面的信心:1、美国保持作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和在世界事务中维持其积极领导作用的全面能力;2‘美国承担维持在亚洲驻军和积极阻止中国扩大影响的义务;3、美国和日本能在不付出很高的资源代价、不冒很大的战争风险的前提下遏制中国。

  如果美国不承担主要义务或未表现出重大决心,日本很可能会顺应中国。历史上,日本往往与有关的支配力量结盟以寻求自身的安全,仅有30年代和40年代是例外,当时它在东亚推行单边的征服政策,结果遭到惨败。即使是在30年代参加轴心国之时,日本也是与当时在世界政治中显得最具活力的军事一意识形态力量结盟。本世纪更早些时候,日本相当有意识地加入了英日联盟,因为当时英国是世界事务中的领导力量。50年代,日本同样与世界上最强大并能够确保日本安全的美国结成了联盟。像中国一样,日本把国际政治看作是等级制的,因为其国内政治是如此。正如一位著名日本学者所指出的:

  日本人思考本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时,往往根据其国内模式来类推。他们倾向于把国际秩序看作日本社会内部的文化模式的外部表现,而这种模式是以垂直组织结构的相关性为特征的。日本对国际秩序的这种看法,受到了它在现代以前与中国关系(进贡制度)的长期经验的影响。

  因此,日本的结盟行为“基本上是搭车而不是均势”,并且总是“与支配力量结盟”。一位在日本居住多年的西方学者说:日本人“比大多数人都会更快地向不可抗拒的力量卑躬屈膝,并与被认为在道德上占有优势者合作……也会最快地怨恨道德上软弱和正在退却的霸主滥用权力”。随着美国在亚洲作用的下降,中国成为最强大者,日本的政策也会作出相应的调整。事实上它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基肖尔·马赫布巴尼指出,中日关系中的关键问题在于“谁是老大?”答案正在变得明朗。“尽管不会有明确的声明或协议,但日本天皇选择了在1992年访问中国,当时北京在国际上仍受到相对的孤立,这是意味深长的。”

  毫无疑问,日本领导人和人民心目中最理想的仍是过去几十年的模式,即处于占优势的美国的庇护之下。但是,随着美国对亚洲事务参与的减少,日本国内敦促日本‘重新亚洲化”的势力将得到加强,日本将承认中国在东亚舞台上重新占据优势是不可避免的。例如,在1994年,当被问及哪个国家是21世纪亚洲影响最大的国家时, 44%的日本公众认为是中国; 30%认为是美国;认为是日本的仅有16 %。正如1995年日本的一位高级官员所预测的,日本将有一套顺应中国崛起的“做法”,接着他又提出了美国是否会这样做的问题。他的前一个看法似乎有理,但他对后一个问题的回答却是不明确的。

  中国的霸权将减少东亚的不稳定性和冲突。它也会削弱美国和西方在那里的影响,迫使美国接受它在历史上曾经试图防止的事情:世界上的一个关键地区由另一个大国所主宰。然而,是谁,又在何种程度上对亚洲其他国家或美国的利益构成威胁,部分地取决于中国将发生的事情。经济增长会扩大军事权力和政治影响,但也会促进政治的发展和走向更开放的、多元的、可能是民主的政治形式。可以说它在南朝鲜和台湾起到了这个作用,然而,在那里最积极地推动民主的政治领袖都是基督教徒。

  强调权威、秩序、等级制和集体高于个人的中国儒教传统,对民主化形成了障碍。但是,中国南方的经济增长,正产生出日益增大的财富、具有活力的资产阶级、政府控制之外的经济力量的积累以及迅速扩大的中产阶级。此外,中国人在贸易、投资和教育方面已深深地融入外部世界。所有这一切正在为中国走向政治多元化提供社会基础。

  政治开放的先决条件通常是独裁制度中的改革分子上台执政。中国会发生这种情况吗?在新的世纪里,人们将会看到中国南方出现一些拥有政治计划的集团,如果不是在名义上,那么它们在事实上也将是政党的胚胎,而且可能会与台湾、香港和新加坡的华人建立密切的联系并得到他们的支持。如果中国南方出现了这种运动,如果改革派在北京获得了权力,那么就可能出现某种形式的政治转变。民主化可能促使政治家发出民族主义的呼吁并扩大战争的可能性,但从长远看,在中国建立一个稳定的多元制度会缓解它与其他国家的关系。

  或许正像弗里德伯格所说的那样,欧洲的过去就是亚洲的未来。但更为可能的是,亚洲的过去将是亚洲的未来。亚洲要在以冲突为代价的均势或以霸权为代价的和平之间作出选择。西方社会可能会选择冲突和均势。历史、文化和力量的现实却强烈地显示,亚洲会选择和平和霸权。以19世纪40-50年代西方入侵为开端的时代正在结束,中国正在恢复其地区霸主的地位,东方正在进入自己的时代。

   文明与核心国家:正在形成的联盟

  在冷战后多极、多文明的世界里,缺少一个在冷战期间曾占主导地位的分界线。然而,只要穆斯林人口增长和亚洲经济增长的浪潮持续下去,西方与挑战者文明之间的冲突就将超过其他任何分界线而成为全球政治的中心。穆斯林国家的政府可能对西方变得更为不友好,在穆斯林集团和西方社会之间将出现间歇性的低强度、有时可能是高强度的暴力冲突。以美国为一方和以中国、日本及亚洲其他国家为另一方之间的关系将具有极大的冲突性;如果美国对中国作为亚洲霸权力量的崛起进行挑战,就可能发生一场大战。

  在这样的形势下,儒教一伊斯兰教国家之间的联系将会继续,或许还会扩大和加深。这一联系的中心是穆斯林和华人社会在武器扩散、人权和其他问题上反对西方的合作。巴基斯坦、伊朗和中国的密切关系是合作的核心,90年代初杨尚昆主席对伊朗和巴基斯坦的访问、拉夫桑贾尼对巴基斯坦和中国的访问使这一点明朗化了。这些举动“表明了巴基斯坦、伊朗和中国之间联盟胚胎的形成”。在去中国的路上,拉夫桑贾尼在伊斯兰堡宣称,在伊朗和巴基斯坦之间存在“一个战略联盟”,对巴基斯坦的攻击将被视为对伊朗的攻击。为了加强这一模式,贝娜齐尔·布托在1993年IO月就任总理后立即访问了伊朗和中国。这三个国家之间的合作包括政治、军事、政府官员定期互访,以及在各种民用和军事领域的合作,包括军工生产合作,加上中国向另两个国家出售武器。这种关系的发展得到了巴基斯坦对外政策思想中的“独立”派和“穆斯林”派的强有力支持,这些人希望建立一个“德黑兰-伊斯兰堡-北京轴心’。在德黑兰,人们认为,“当代世界的独特性”要求伊朗、中国、巴基斯坦和哈萨克斯坦进行“紧密和持续的合作”。至90年代中期,一个近乎于事实上的联盟已经在这三个国家中间存在,该联盟的基础是反对西方、在安全问题上对印度的关注以及抗衡土耳其和俄罗斯在中亚的影响。

  这三个国家能成为涉及到其他穆斯林和亚洲国家的更为广泛的集团的核心吗?格雷厄姆·富勒认为:一个非正式的“儒-伊联盟得以实现,并非因为穆罕默德和孔夫子是反西方的,而是因为这些文化提供了一个能够表达部分是由西方——一个在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上占统治地位,并越来越为世界人民所痛恨的西方——造成的痛苦的载体,一些国家感到‘它们没有必要再忍受”’。最强烈地呼吁这种合作的是卡扎菲,他在1994年3月宣布:

  新的世界秩序意味着犹太人和基督教徒控制穆斯林,如果他们能够,随后他们将控制印度、中国和日本的儒教和其他宗教。

  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在说:我们曾决心摧毁共产主义,而西方现在必须摧毁伊斯兰教和儒教。  

  现在我们希望看到,以中国为首的儒教阵营和以美国为首的基督教十字军阵营之间的对抗。我们没有理由不对十字军的参加者持有偏见。我们和儒教站在一起,与它结盟,和它在一条国际战线上并肩作战,我们将一同消灭我们共同的敌人。

  因此,作为穆斯林,我们将支持中国反对我们共同敌人的斗争……  

  我们希望中国取得胜利……

  然而,中国方面对反西方的儒教和伊斯兰教国蒙联盟的热情一直相当低落。江泽民主席1995年宣称,中国不会与任何国家结盟。这个立场或许反映了传统的中国观念,作为一个中央帝国,即中心国家,中国不需要正式盟友,而其他国家会发现与中国结盟符合它们的利益。另一方面,中国与西方的冲突意味着它将重视与其他反西方国家的伙伴关系,其中伊斯兰国家占最大部分,而且是最有影响的成员。此外,中国石油需求的日益增长可能会驱使它加强与伊朗、伊拉克、沙特阿拉伯以及哈萨克斯坦和阿塞拜疆的关系。一位能源专家1994年评论道:这样一个以武器换取石油的轴心,“再也不需要听从伦敦、巴黎或华盛顿的旨意了”。

  其他文明及其核心国家与西方及其挑战者之间的关系将会有极大的不同。缺少核心国家的南方文明拉丁美洲文明和非洲文明,一直依赖于西方,而且军事和经济力量相对软弱(尽管拉丁美洲在迅速改变这一状况)。它们与西方的关系或许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拉丁美洲与西方有着紧密的文化联系。80年代和90年代,它的政治和经济制度越来越接近于西方。两个曾经试图获得核武器的拉丁美洲国家放弃了这一打算。整体军事力量在所有文明中处于最低水平的拉丁美洲国家,可能会不满于美国的军事优势,但却无意对它进行挑战。在不少拉丁美洲社会中,新教的迅速兴起不但使它们更像西方天主教一新教混合的国家,而且正在扩大拉丁美洲与西方之间的宗教联系,使之超出原先仅通过罗马教廷保持的联系。反过来,涌入美国的墨西哥人、中美洲人和加勒比人,以及由此带来的拉丁美洲对美国社会的影响,也促进了文化的趋同。在拉丁美洲与西方之间,实际上就是与美国之间,主要的冲突问题是移民、毒品以及与毒品有关的恐怖主义,以及经济一体化(例如,把拉丁美洲国家纳入北美自由贸易区,以对抗诸如南方共同市场和安第斯条约这样的拉丁美洲集团的扩张)。像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引发的问题所表明的那样,拉丁美洲和西方文明的结合并非易事,它或许会在ZI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缓慢地形成,但也可能永远不会形成。尽管如此,西方和拉丁美洲之间的差异仍小于西方与其他文明之间的差异。

  西方与非洲国家的关系仅包括略微严重一些的冲突(主要原因是非洲的软弱),也存在一些重要的问题。南非没有像巴西和阿根廷那样放弃发展核武器的计划,尽管它销毁了已拥有的核武器。这些核武器是白人政府制造的,旨在威慑外国对其种族隔离政策的攻击,该政府不愿意把它们馈赠给黑人政府用于其他目的。但是,制造核武器的能力是不能销毁的。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政府可能会建造新的核武库以确保其非洲核心国家的地位,并遏制西方对非洲的干涉。人权、移民、经济问题和恐怖主义也被提上了非洲和西方的议事日程。尽管法国政府努力维持与其前殖民地国家的紧密联系,但非洲国家似乎正在经历一个非西方化的长期过程,西方国家的利益和影响正在缩小,本土文化正在被重新倡导,南非最终会将其文化中的非洲一英国因素置于非洲因素之下。在拉丁美洲变得更西方化的同时,非洲却变得更非西方化。然而,二者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继续依赖西方,除了在联合国的投票外,都无法对西方和其挑战者之间的均势产生决定性影响。

  很明显,三个“摇摆”文明的情况并非如此,其核心国家是世界舞台上的主角,它们与西方及其挑战者的关系可能是混合的、矛盾的和变幻不定的。它们彼此的关系也会极为不同。正如以上提到过的,日本经过一段时间可能带着极大的痛苦和自我反省而背离美国向中国靠拢。与冷战期间跨文明的其他盟友一样,日本与美国的安全纽带将削弱,尽管可能永远不会正式挑明这一点。日本与俄罗斯的关系仍然会是困难的,只要俄罗斯在它1945年占领的干岛群岛的问题上拒绝妥协。冷战结束时出现过可能解决这一问题的时机,但由于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兴起而稍纵即逝。在未来,美国没有理由像它过去所做的那样支持日本的领土要求。

  在冷战的最后二三十年里,中国成功地与苏联和美国打“中国牌”。在冷战后的世界里,俄罗斯也可以打“俄国牌”。俄罗斯和中国的联合将使欧亚与西方之间的均势决定性地向前者倾斜,引起人们像对50年代的中苏关系那样的关切。与西方紧密配合的俄罗斯会为抗衡在全球问题上的儒一伊联盟增添力量,并重新引起冷战时期中国对来自北方的侵略的恐惧。然而,俄罗斯与这两个邻近文明之间也存在着问题。在与西方的关系中,俄罗斯更倾向于短期行为,这是冷战结束的后果,是出于重新确立俄罗斯与西方的均势的需要,以及双方就基本的平等和各自的势力范围达成协议的需要。在实际中这意味着:

  1、俄罗斯同意欧洲联盟和北约扩大到把中欧和东欧的西方基督教国家包括进去,西方则承诺北约组织不继续扩张,除非乌克兰分裂成两个国家;

  2、俄罗斯和北约组织签订伙伴关系条约,保证互不侵犯,定期磋商安全问题,共同努力避免军备竞赛,为达成符合双方冷战后安全需要的武器控制协议进行谈判;

  3、西方承认俄罗斯对维护东正教国家及东正教人口占多数地区的安全负有主要责任;

  4、西方承认俄罗斯在与南面穆斯林民族关系中面临的实际的和潜在的安全问题,西方愿意修改欧洲常规力量条约,并支持俄罗斯为应付这些威胁采取的必要措施;

  5、俄罗斯和西方同意在处理一些同时涉及到西方和东正教利益的问题,如波斯尼亚问题时,进行平等的合作。

  如果按照上述或类似路线进行安排,俄罗斯和西方便不大可能对对方的安全构成长期的挑战。欧洲和俄罗斯是出生率低、人口老化的人口成熟社会,这样的社会不具有可能成为扩张和进攻取向的年青力量。

  冷战刚刚结束时,俄罗斯和中国的关系变得较具有合作性:解决了边界争端,双方都削减了边境驻军;扩大了贸易;双方都停止将对方作为核导弹的攻击目标;两国外长探讨了对付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国家的共同利益。更为重要的是,俄罗斯发现中国是渴望得到坦克、战斗机、远程轰炸机和地对空导弹等军事装备和技术的大客户。从俄罗斯的观点来看,俄中关系的升温表明,在俄日关系持续冷淡的情况下,它有意识地决定将中国作为其亚洲的合作“伙伴”,同时这也是针对它在北约东扩、经济改革、军备控制。经济援助,以及加入西方国际机构等问题上同西方之间的冲突作出的反应。就中国而言,中国得以向西方证明,它在世界上不是孤立的,而且它可以得到必要的军事能力来执行远距离投放兵力的地区性战略。对两国来说,俄中联系如同儒一伊联系一样,是抗衡西方力量和普世主义的一种手段。

  这种联系能否延续下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第一,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在双方满意的基础上保持稳定的程度;第二,中国作为东亚霸主的崛起从经济、人口和军事上威胁俄罗斯利益的程度。中国的经济推动力已经扩展到西伯利亚,中国和韩国、日本的商人一道正在开发和利用那里的机会。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日益认识到,未来他们的经济更多地是与东亚而不是与俄罗斯的欧洲部分联系在一起。对俄罗斯来说更大的威胁是进入西伯利亚的中国移民。据报道,中国在那里的非法移民人数1995年达到300万- 500万,而东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口大约是700万。俄罗斯国防部长格拉乔夫警告说:“中国人正在和平地征服俄罗斯远东地区。”俄罗斯高级移民官员也赞同地说:“我们必须反对中国的扩张主义。”此外,中国与前苏联各中亚共和国发展经济关系的举动,可能激化它与俄罗斯的关系。中国的扩张也可能变成军事扩张,如果它决定重新提出对蒙古的主权要求。蒙古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被俄罗斯人从中国分离出去的,几十年中它曾一直是苏联的卫星国。自蒙古人入侵以来一直索绕在俄罗斯人脑海中的“黄祸”,有一天可能会再次成为现实。

  俄罗斯与伊斯兰的关系,是几个世纪以来它通过对土耳其人、北高加索人和中亚部落民族进行扩张战争的历史产物。当前,俄罗斯正与其东正教盟友塞尔维亚和希腊联合起来以均势平衡土耳其在巴尔干的影响,并与其东正教盟友亚美尼亚起来以均势来平衡土耳其在外高加索的影响。俄罗斯一直积极地维护其在中亚各共和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影响,将它们纳入了独联体,并在所有这些国家部署了军队。俄罗斯关心的中心问题是里海的石油和天然气储藏,以及将这些资源运往西方和东亚的通道。俄罗斯还一直在北高加索进行着一场反对车臣穆斯林的战争,并在塔吉克斯坦进行着另一场战争,支持塔吉克斯坦政府镇压包括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分子在内的暴乱。这些安全考虑进一步刺激了俄国同中国在遏制中亚的“伊斯兰威胁”上的合作,也是俄罗斯同伊朗恢复友好关系的一个重要动机。俄罗斯向伊朗出售潜艇、新式战斗机、战斗轰炸机和地对空导弹,以及侦察和电子战军事装备。此外,俄罗斯已同意在伊朗建立轻水核反应堆,并向伊朗提供铀浓缩设备。作为回报,俄罗斯非常明确地希望伊朗遏制原教旨主义在中亚的扩散,并暗示希望它与俄罗斯合作共同起来以均势来平衡土耳其在中亚和高加索的影响。在未来的几十年中,俄罗斯与伊斯兰的关系,将决定性地取决于它对沿其南方边界上的穆斯林人口爆炸所构成的威胁的看法。

  第三个“摇摆”的核心国家是印度,冷战期间它是苏联的盟国,与中国进行过一场战争,与巴基斯坦进行过几场战争。它与西方,特别是与美国的关系,即使不是龄龋相加,也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冷战结束后,印度与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核武器、南亚次大陆全面军事平衡问题上都可能继续存在严重冲突。如果巴基斯坦能够赢得其他穆斯林国家的支持,印度与穆斯林的关系总的来说将会很困难。为了应付这一局面,印度可能会进行特别的努力,像以往那样逐个劝说穆斯林国家疏远巴基斯坦。随着冷战的结束,中国与邻国建立友好关系的努力扩大到了印度,两国之间的紧张状态因而得到了缓解。但是,这一趋势不可能长期维持,因为中国积极地卷入了南亚政治,而且可能会继续这样做:同巴基斯坦保持紧密的关系,加强巴基斯坦的核武器和常规军事能力,以经济援助、投资和军事援助讨好缅甸,还可能在那里发展海军设施。‘目前中国的力量正在扩张,在21世纪初,印度的力量也会得到很大的发展。两者之间发生冲突是极为可能的。一位分析家指出:“两个亚洲巨人之间潜在的力量竞争,以及自认为是当然的大国、文明和文化的中心,会继续促使它们支持不同的国家和事业。印度将努力崛起,不仅是作为多极世界中的一个独立的权力中心,而且是作为中国权力和影响的抗衡国家。

  至少为了对抗中-巴联盟,即使不是为了对抗更广泛的儒- 伊联系,而与俄罗斯保持密切的联系、继续大量购买俄罗斯的军事装备,也明显地符合印度的利益。9O年代中期,印度从俄罗斯得到了几乎所有主要类型的武器,包括一艘航空母舰和低温火箭技术,由此导致了美国的制裁。除了武器扩散外,印度和美国之间还存在其他问题,包括人权问题、克什米尔问题和经济自由化问题。然而,美国-巴基斯坦关系的疏远和在遏制中国上的共同利益,最终可能使印度和美国建立起更密切的关系。印度在南亚的力量扩张不会伤害美国的利益,反而于其有利。

  文明之间及其核心国家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常常是自相矛盾的,而且会发生变化。任何一个文明的大多数国家在形成与另一个文明中的国家的关系时,通常追随核心国家的领导。但是情况将不会总是如此。很明显,一个文明中的所有国家不会与第二个文明中的所有国家都拥有相同的关系。共同的利益,通常是来自第三个文明的共同的敌人,导致了不同文明国家间的合作。显然,文明内部也会出现冲突,特别是在伊斯兰文明内部。此外,沿断层线边缘的集团间的关系,可能与它们各自文明中的核心国家之间的关系有极大的差别。然而,总的趋势是明显的,可以就文明间和核心国家间似乎正呈现出的结盟和对抗作一些合理的归纳。图9.1对此做了概括。冷战期间相对简单的两极关系已为多极。多文明世界的远为复杂的关系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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