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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纪苏:历史的用处 
作者:[黄纪苏] 来源:[共识网2015-05-13] 2015-06-18


    “古为今用”说的是一个事实:人类之所以要谈论过去,是因为它对我们今天有用处。这用处,跟老百姓常说的“这小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那个“用”没什么区别。

    历史有这样和那样的用处,比较高大上是曲线治国。近的例子,比如刚让公共知识分子空欢喜一场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就不说了,说说远的吧。据司马迁引董仲舒的话,孔子之所以作《春秋》是因为——

    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既无一号文件让他起草,又无山东网信办派他主管,只好退而述往事,贬乱臣贼子,“垂空文以断礼义”,搞曲线治国。从《春秋》到今年春天,历史多是干这用的,以后也还会这么用。

    治史除了能“曲线治国”,还能“平行线治国”。修昔底德对自己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有这样的期许:

    如果学者们想得到关于过去的正确知识,借以预见未来(因为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未来虽然不一定就是过去的重演,但同过去总是很相似的),从而判明这部书是有用的,那么,我就心满意足了。

    “相似”而已,不虚不冒,说得比较平实。不过,人类社会横着的和纵着的那些相似性,到了文史哲政经法学者都以“科学家”自居的近代,纷纷“专升本”成了“规律”。从相似中只能得出“可能还这样”的估摸,从规律中推出的却是“必然还这样”的断言,这就像一根直线只要给个角度、定个距离就能画出它的平行线。掌握了社会历史“规律”的人,仿佛通了大小周天以及玄关什么的,俨然回到“卜祝之间”。只是人类社会变数太多,哪来自由落体运动那样的“铁律”?有一阵,他们用“拐点”、“陷阱”、“系数”、“模型”把领导人白乎得一愣一愣的。但规律失效,预言失算的情况络绎不绝。谁让他们为了及早变现,不远远地画三五百年之后的平行线,净弄些三五十年甚至三年五载就能出结果的“规律”呢?结果出来之日就是他们和领导人交换师徒位置之时——他们现在又在画大秦“以吏为师”的平行线了。

    治国治世之外,历史还有一种用处,那就是满足人类对自己身世的求知欲。电视上看过一些少小见弃、长大寻家的男女,他们寻寻觅觅到老爹老妈那儿,一不追讨感情债,二不看看还能分点什么,好像就是为了搂着哭一会儿。历史的这类用途虽不适合出席重大场合,例如社科重大课题发布会,但又家常又实惠,我估计此刻世上捧读历史书的一多半是出于好奇,就想知道知道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顺便明白一些人情物理,培养点智慧,于古今依稀仿佛、似是似非之处会心一笑,也就够了。这种功用及需求属于人类生活独有的意义,一部分体制化为学术象牙塔,一部分情操化为“自己的园地”。忠文的《晚清人物和史事》(该书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编者注),应该更在这条道上吧。

    晚清那段历史被很多人用作当代社会政治的比喻或镜像:照片是“老佛爷”,底片是“老人家”;“贾宝玉”是清末立宪派,“甄宝玉”是党内民主派。有时你真闹不清他们主攻的是那会儿还是这会儿。例如我有回在书店里翻阅袁伟时先生的历史著作,看不出跟“评法批儒”有哪儿不一样。强烈的影射意图为故去的历史发功发气,让他红光亮,让你犯嘀咕:不会腾地坐起来,把你按下面吧?这样的历史,确有动员社会、撬动现实的长处。但短处也不言而喻:目的过于功利,技法过于牵强,作风过于粗鲁,就像是日本鬼子在街上拉夫抓壮丁。

    忠文治晚晴史,着眼过去,旨在求真,跟现实政治保持距离,不沾那光,也不受那累。我曾跟忠文在《中国社会科学》同事数年,平日聊天聊得最多的,是清末民初的掌故。他对历史细节不是上心而是上瘾,还主动借我一些日记书信又老怕弄丢了,那股热衷劲儿酷似怀里揣罐鸣虫的老北京玩主。是什么样人儿入什么样门儿,方能乐在其中、事半功倍。他后来调到近代史所负责那里的历史档案库,我觉得这简直就是让西门庆出任世界妇女大会的总干事。因为是“爱好驱动型”,一没义务发动死鬼为政治改革冲锋陷阵,二不急着谋职称圈课题,忠文优游前朝、流连陈迹的时候,便显出今天学界尤其是他这个年龄的学人身上已不多见的优雅,就像他从前在单位的舞会上引领老少娘们慢三而去,慢四而来。这本论集中,他对寇连材“烈宦”故事的层层剖析、娓娓道来,与顾颉刚先生当年的孟姜女故事研究如出一辙,洋溢着史学的魅力。关于光绪的死因,他对耸动一时的新发现“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审慎,实为治史者应有的节奏或素质。集中各篇无论辨析人物的思想行止,还是考证事情的真伪始末,大都严谨而不失丰盈,周备而不失潇洒,诚正而不失意趣。难怪这么一本不算太薄的书,被我枕上接着厕上,厕上接着医院候诊椅上,没几天就读完了。

    写到这儿想到一幕往事。多年前有一天我把几首歪诗抄给忠文,哪几首忘了;他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又返回,为拙作补写了词牌,是什么忘了;他还诙谐了我几句,怎么说的也忘了。窗外的树影和室内的宁静却没忘,当时的感慨也没忘:在这个慌里慌张的时代,小马算是在历史文化那儿安顿了他那份人生和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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