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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阳 刘小枫:北大的文明定位与自我背叛 
作者:[甘阳 刘小枫]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2014-07-24 ] 2014-07-31


    作为八十年代黄金时代曾在北大(三院,六院,25楼)度过几年无拘无束日子的人,我们从前一直认为北京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以后我们到过欧美很多著名大学,但我们至多认为它们和北大一样好,从不认为北大比任何大学差。北大就是北大,北大只能从其自身的文明属性和文化气质来内在衡量,以任何外在的比较和量化指标来衡量计算北大,只能毁掉北大的傲气和灵性。

     一.“英文北大”?

    可是,在我们先后回国以后,我们十分沮丧地被不断告知,我们曾经就读的北京大学其实是根本不入流的三流大学,我们尤其惊诧地发现,对北大最不满,认为北大太差太烂而必须动大手术以致休克疗法的,不是别人,正是北京大学行政当局。我们随后发现,北大行政当局对北大的全部不满,其实集中在一点,那就是:北京大学居然至今仍然是一所讲中文写中文的土鸡大学,这怎么可以!不是英文大学,怎么可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从2003年的北大聘任制改革,到2014年的所谓燕京学堂,其实贯穿的是同一条改革思路,想达到的是同一个改革目标,那就是:英文!英文!英文!必须下死决心把北京大学彻底改造为一所英文大学,如此才能真正与国际接轨,如此方可与新加坡大学香港大学竞争亚洲第一(君不见,英文的新大港大被西方评为第一第二亚洲大学?君不见,中文的北大怎么与英文的新大港大相比?君不见,现在是大学国际化时代也就是英文化时代,不转英文怎么成?)

    要把北大改造成一所英文大学,谈何容易!最大的障碍自然首先是现有的北大教师,因为他们大多只讲中文不讲英文。于是,2003年的北大改革倾全力集中于聘任制改革,目的就是想大换血,希望用最严酷的聘任制尽快把北大的教师都换成说英文写英文的教师,当时聘任制局改革目标,那就是,第一那就是,必须把北京大学彻底改造为象的北大行政当局公开放出狠话:“北大是一流的学生,二流的教师”!为什么北大教师都是二流呢,不就因为他们不说英文,不写英文嘛,不就因为他们不与国际接轨嘛!但2003年的北大改革由于吃相过于难看,水平又过于低下,最后落得灰溜溜的下场(参见甘阳2003年的“北大改革四论”,收入氏著《文明·国家·大学》,三联书店,2012年)。如今2014年的北大改革多少汲取了2003年的教训,知道正面强攻不如迂回,于是绕开土鸡们,先在北大内部建立一个鹤立鸡群的校中之校。这个把土鸡们都踩在脚下的超级豪华学堂凭什么牛呢?两个字:英文!不仅是英文学堂,还是英文住宿学院!整个改革的关键词仍然只有一个:英文!除了用英文取代中文以外,北大当局其实不知道大学还应该做什么。在中文的北大心脏挖出一个英文住宿学院,有如当年上海天津划出“租界”,这无论如何是太有想象力的改革创举!正是以这种划出一方租界的方式,北京大学终于迈出了走向英文化大学的第一步,改革真来之不易啊!

    不幸,2014年的改革激起的反弹已经大大超出2003年,尤其是北大学生的强烈反弹远远超出2003年。为什么?因为这个鹤立鸡群的校中之校分明告诉北大人:不但北大的教师是二流,北大的学生也是二流!只有“租界”内的豪华学生才是一流,他们都来自所谓“世界顶尖名校”,说的都是呱啦呱啦的英文,哪像北大这种不入流土鸡大学的学生还在说中文。“租界”内外,代表两个不同世界,两种不同价值:“租界内”说的是英文,这是国际日常语言,还是国际学术语言,代表“文明”和“进步”;“租界外”说的是中文,既非国际语言,亦非学术语言,代表的是“野蛮”和“落后”。简言之,“租界内的英文北大”代表北京大学已与国际完全接轨,提前摸到了“世界一流大学”的门槛,而“租界外的中文北大”则代表北大的陈腐过去,必须被彻底淘汰。北大当政自许的“担当”,似乎就是要以“租界内的英文北大”为据点,逐步改造以致彻底淘汰“租界外的中文北大”――只有彻底以英文取代中文,只有“英文北大”完全取代了“中文北大”,北京大学才可能真正成为“世界一流大学”。正因为如此,北大会把任何研究型大学都不当回事的一个一年制硕士项目提到北大战略发展的最高地位,反复宣称,这个一年制硕士项目是北京大学进入新世纪以来最重大的改革举措,事关北大的命运北大的未来,甚至关系到中国梦是否能实现。

    何以一个小小的一年制硕士项目对北大如此举足轻重,竟然能承担如此重大的历史使命?这一点,北大说不清楚,也永远不可能说得清楚。因为“租界学堂”的最终目标即用“英文北大”取代“中文北大”这一点,北大官方不能说,只能做。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校方改革的人对此都看得一清二楚,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例如,支持北大校方的北大国关应届毕业生罗同学就用实名在网上发文挑明:“这个事情,很多北大人都看得很清楚,碍于情面,讲不出来。我反正离开北大了,我来讲,任何改革都会有哭泣者,北大要与国际接轨,成为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当然要淘汰无法用英文做研究的学人“。这位支持校方的同学还特别举出辛德勇老师为例,认为虽然辛老师现在“已经变成公认的北大良心”,但“根据辛的学术履历,恐怕很难达到与国际学人同行对话的英文资质,那他就可能是北大改革方向的牺牲品”。

    二,“租界英文学堂”?

    用英文矮化北大教师,用英文矮化北大学生,用英文矮化北大本身,这大概就是2003年到2014年的北大改革轨迹。这股不可抑制的英文冲动或自我殖民冲动,推动北大不断自我矮化,最终形象地表现为一个鹤立鸡群的“租界英文学堂”把整个北大踩在脚下。“租界”内外的关系,非常典型地象征着“国际化=英文”对于“中国本土大学”居高临下的宰制性关系,也非常典型地象征着北大的自我异化与自我扭曲。遗憾的是,北大主事人不仅毫无反思地接受这种宰制,甚至还千方百计主动寻求被宰制,不惜让北大处于毫无尊严的臣服地位。在北大主事人心目中,英文等于国际化,只要是用英文教学的大学就高北大一头。正因为用英文等于有学术,租界英文学堂的硕士当然一年学制足矣!北大主事人想当然地认为,“租界英文学堂”的学生来自国外名校,水平当然大大超过北大学生,这些英文脑瓜学一年“英文中国学”当然抵得上甚至远远超过三年学制的中文北大硕士,甚至超过四年学制的中文北大博士,给他们的奖学金自然应当十倍八倍于北大的土鸡硕士博士,甚至应该高于北大土鸡讲师的工资!须知“租界学堂”讲国际学术语言,岂可与非国际非学术的中文相提并论?三年学制的中文北大硕士算什么,四年学制的中文北大博士又算什么,你们读得再多也是中文,写得再多也是中文,又不是英文!只有英文是学术,只有英文是思想,只有英文出精英甚至出领袖!一切非英文莫能!今后北京大学王牌的王牌,就是北大“租界学堂”出身的一年制“英文中国学硕士”,用北大主事人的说法,这些“英文中国学硕士”代表北大“用中国学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努力,以后要靠他们去实现中国梦。

    迄今为止,北大主事人从未说过这些“租界学生”除了会说英文以外,还需要什么样的资格和条件入学,例如,他们以前必须有过什么突出表现或贡献,特别是参与过哪些促进全球正义或改革全球不平等的公益活动,必须已经修过多少关于中国的课程并取得过怎样的成绩,必须至少读过多少英译中国典籍并通过什么考试。北大主事人从未想过这些问题,正如他们从未想过,也根本不敢提出“租界学生”是否应该至少通过初级中文考试。在北大主事人心里,怎么可以对人家提出学中文这样的要求呢,他们能够来北大就已经很给北大面子啦,例如奥巴马的女儿,巴马奥的儿子,巴巴巴的外孙,奥奥奥的女婿……,倘若他们肯来北大,那是我们北大多大的荣耀啊!学制当然不能超过一年,要人家正而八经来读三年书,那怎么行,谁还来啊,我们北大毕竟是土鸡大学,是求人家来啊,重要的是把人家招待好,住宿制是必须的,食宿必须超一流嘛!面对这些想象中的“租界学生”,北大显得低三下四,要求降到最低,待遇提到最高,今日北大怎么会沦落至此?

    三.“英文中国学”?

    不可思议的是,“租界计划”遭到北大内外普遍反对以后,北大主事人开始大谈“担当”,甚至大谈“中国梦”。坦白说,如果不是北大主事人如此唱高调,我们本无意介入。如果北大主事人老老实实地说,北大不过挂羊头卖狗肉搞个噱头,做个一年制项目弄点钱,也勾兑点国际人际关系,大家别那么较真,也就罢了。毕竟,想让奥巴马的女儿来北大混一年,或者送这些国际政要子女一个不值钱的一年制硕士学位,甚至搞搞国际裙带关系什么的,我们都懒得理会。但当北大主事人在某权威媒体上高调地把这些不入流的事情称为是“一流大学的一流担当”,并用大字标题堂而皇之宣称,这是北大“用中国学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还标榜“租界英文学堂”是“为了复兴中国梦”时,我们不禁哭笑不得,这不是公然愚弄中国吗?

    试问,“一流大学的一流担当”就是办一个一年制硕士项目?就因为是英文的?还是因为它专为国际权贵服务?代表堂堂北大说话,怎么可以如此不自重?一流大学就是专门经营毫无学术价值的速成培训班?“一流担当”就是恳求国际权贵子女来参加速成班?北京大学走向一流大学的最重大举措就是巴结国际权贵子女?这也能拿得上台面?

    其实,北大主事人在此一媒体上对全中国人民说的话非常不诚实。他们应该说,他们想的是“用英文中国学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用“英文学堂”来“复兴中国梦”。一旦说出实话,这类牛头不对马嘴的语无伦次就立即暴露无遗。什么是“中国文化主体性”?一个看不起中文只崇拜英文的大学怎么可能有中国文化主体性?难道不正是因为毫无中国文化主体性意识,才会想得出“用英文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中国文化主体性”竟然可以靠一个一年制的“英文中国学”速成班来构建?一个中文大字不识,一句中文不会讲的“英文中国学硕士”本身就已经是国际笑话,他们何以还能成为“中国文化主体”?北大主事人似乎真的相信,“租界英文学堂”每年招收65个国际权贵子女,只要经过一年“英文中国学”速成培训,不需要学中文,这些国际纨绔子弟就被打造成了“速成中国文化主体”,而且是全球最精英的“英文中国文化主体”,用他们的话说,这些“一年速成英文中国学硕士”将成为“真正懂得中国,热爱中国的人才”,是“能够站在国际舞台上发出响亮的中国声音的人才。”北大不怕成为全世界的笑料吗?

    我们不能不问,北大的这个“英文中国学硕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全世界任何地方办“中国学硕士”至少装模作样也要学点儿中文,只有中国北大高调宣称自己办的是“英文的中国学”,不需要学中文。更妙的是,他们同时又强调,这是“中国的英文中国学”,不同于“西方的英文中国学”,不是盲目照搬西方的中国研究和西方汉学,是“用英文讲的但又不同于西方的中国本土英文中国学”,目的是“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复兴中国梦”。试问为什么“复兴中国梦”必须是“英文的中国学”,而不是“中文的中国学”?难道只有英文才能救中国,不讲英文就没有中国文化主体性?或者此英文又不是彼英文,是可以打造中国文化主体性的英文?

    我们实在听不懂,只能认真建议,北大“租界学堂”的招生广告应该明确标明,这是Chinese English Chinese Studies, 为了对学生负责,还应特别说明,这不同于英国或美国的中国学即English English Chinese Studies/American English Chinese Studies。即便如此,我们仍然非常希望搞清楚,北大的“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到底和“西方的英文中国学”不同在什么地方?是因为北大的“英文中国学”坚持中国主体,中国视野,中国立场,中国传统,中国学问?还是什么?尤其是,我们特别希望搞清楚,北大主事人根据什么标准全球招聘“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而不是“西方的英文中国学家”?是不是“西方的英文中国学家”只要聘到了北大租界学堂,就摇身一变自动成了“中国的本土英文中国学家”,从而有资格“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或者,有些人在西方混了很多年结果没拿到tenure没混成“西方的英文中国学家”,只好转到北大租界学堂,一个华丽转身就成了“中国的本土英文中国学家”?如果这样,是否在西方拿不到tenure的“西方的英文中国学家”,只要还能写英文,都可以立马成为“中国的本土英文中国学家”?再问一次,“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与“西方的英文中国学家”究竟有什么区别?

    说穿了,北大的“英文中国学”不过是想把西方的中国研究和汉学大规模移植到北大。他们所谓全球招聘“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不过就是招聘西方的中国研究和汉学培养出来的“西方的英文中国学家”,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本来,这种招聘可以是常规的,多年来985大学各院系都有在海外招聘,回来的学者大多很快融入中国学术共同体,主要以中文讲课和写作。但北大现在的“英文中国学”全球招聘恰恰不正常,因为,建立“租界英文学堂”的目的,就是要这些招聘来的学者只用英文讲课和写作,建立地地道道的“租界学术”。这一“租界学术”只是英文学术共同体的从属,与中文学界无关,但却暗暗希望凌驾并统治中文学术界。这里的根本问题就在北大主事人从心里看不起中文,看不起中文学术,看不起中文学术界。他们要的就是北大克隆一个和西方一摸一样的英文学术单位,从而成为西方学术界的“附庸藩属”(参甘阳,“华人大学理念与北大改革”,“华人大学理念九十年”,收入 《文明·国家·大学》)。这种“租界学术”将会产生非常恶劣的深远影响,这就是告诫中国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放弃中文学术写作,完全转向英文生产,就像香港和新加坡一样。

    本来,中国的北大有大批最优秀的中文中国学家,最有实力成为全球最强的“中国学”教学和研究共同体,但北大主事人看不上,他们根本不认为中文学术是学术,所以要另起炉灶打造所谓“中国的英文的中国学”――号称要在校内双聘30个“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全球招聘20个或40个“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我们可以断定北大校内其实找不出30个“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因为优秀的中国学者根本不齿当“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同样可以断定,全球招聘来的所谓“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当然不过就是西方的中国研究和汉学而已。说到底,北大主事人心目中其实只有一种“中国学”,那就是英文的西方中国研究和汉学。

    四.中文北大的文明定位

    在英文面前抬不起头来,认为只有英文是国际语言,只有英文是学术语言,这种“中文自卑心态”和“英文至上主义”几乎成了北大主事人的宗教信仰(据闻北大新的聘任考核制要求:每次考核必须要8个境外同行评审,无非要人人明白只有写英文才能留在北大)。这种弥漫性的语言自卑症,这种深入骨髓的文化自卑主义,实际恰恰已经成为阻碍中国思想学术文化创造性发展的致命痼疾,成为“实现中国梦”的最大障碍。北大主事人似乎不知道,中国思想学术文化的创造性发展归根结蒂要用中文来创造,他们甚至不知道,中国文化主体性当然首先是中文的主体性,所以异想天开要“用英文中国学建构中国文化主体性”!更严重的是,北大主事人似乎不知道,北京大学是什么?北京大学不是什么?他们从来没想过,如果北大成为英文大学,北大算个什么?

    我们以为,中国的大学改革走到今天,实在已有必要认真反思,在大学国际化的今天,中国的大学,尤其北京大学,究竟应该如何自处?国际化的重要性人人理解,但如果把大学国际化简单等同于英文流水生产线,甚至在人文社科领域把英文抬高到凌驾于中文之上的宰制性地位,势必对中国大学和中国思想学术文化造成灾难性后果。这里必须强调人文社科与理工科的根本差异:从理工科的角度看,北京大学全盘英文化或许没有什么关系,理工科的基本语言不是历史文化语言,而是数理语言,英文和中文对其都不过是辅助工具而已;但对人文社科来说,中文和英文意味着截然不同的历史文化。因此从人文社科的立场看,北京大学如果全盘英文化,不仅是北大的自杀,而且是中国文明的自杀!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一个有悠久历史传统的文明不再用自己的母语思考写作,那就已经不再是一个文明,就是文明之死;一个国家的顶尖大学不用自己的语言文字表达思想学术,那就表明这个国家没有自己独立自主的学术传统,表明这个国家不是什么文明大国。
 
    强调母语思考写作的重要性,强调中文学术的独立自主性,丝毫不意味要妄自尊大排斥英语或任何外国语文和文化,恰恰相反,我们不仅珍惜中文作为历史文化语言的不可替代价值,同样高度重视古希腊语,拉丁语以及现代英德法语等历史文化语言的价值,我们自己三十年来的学术工作主要研究西方从古希腊罗马直到现当代英美和欧洲的思想学术,并尽我们所能把西方文明的精华转化为中文学术的资源。但我们历来强调,中国学人对西学的研究是中文学术共同体的内在部分,其目的是为了中国思想学术文化的发展。中国学界尤其人文社科的真正国际视野和文明使命,是以母语思考写作的深度海纳百川地整合中西思想资源,从而最大程度地发展中文思想学术文化,而绝不是鹦鹉学舌地发表毫无价值的所谓英文论文,更不是要拘囿于英文中国研究和汉学的小天井中。鼓吹英文发表至上,恰恰反映了北大主事人完全不理解中文学术界真正的国际视野和文明使命,对中文学术界在西方学术和中国思想两个方面的真正目标和艰苦积累都毫无所知。而实际上,今日的“英语至上主义”根本不是对英语思想学术传统的尊重和研究,只不过是公文化程式化的英文制作而已――这次对北大英文学堂最深刻最激烈的批判,恰恰首先来自北大英语系多位优秀学者,很能说明问题。

    简言之,如果中国学人无论研究中国还是研究西方,都必须以英文写作英文发表,那就意味着中国将没有自己的中文思想学术文化可言,当然也就根本谈不上还有中国文化的发展,更不用说什么中国的文化软实力了。在大学国际化/全球英文化的时代,这种危险非常现实甚至已经非常迫近――各大学隐性的变相的诱逼学者专事英文生产(例如每次考核必须要8个境外同行评审,只承认英文发表才是“一流”成果,等等),客观上就是在阻碍甚至斩断中文思想学术文化的生机。

    正因为如此,必须强调,中国的崛起必然意味中文权利的伸张,而非英文霸权的强化;中国文明的复兴必是汉语表达的复兴,而不是贫乏的Yes/Ok/Wow。简言之,中国梦必然是中文之梦,不是英文之梦!不管理工科背景的大学校长们能否理解这一点,如果他们真的认同中国梦,他们就必须警惕并自觉抵制中国大学的全盘英文化。如果他们真的希望中国文明复兴,他们就应该看到,在中国的大学中贬低中文的学术地位,否认中文学术的正当性,无异于中国大学的“去中文”化乃至“去中国化”――“去中文”正是最彻底意义上的“去中国化”。如果北京大学带头走向“全盘英文化”和“全盘去中文”,中国其他大学也纷纷仿效,那就意味中国大学在走向“全盘去中国化”――这种“去中国化”远远比台独港独的“去中国化”更为致命更具颠覆性,因为这等于中国文明的彻底自我颠覆自我殖民化,还谈什么中国文明的复兴。因此,北大的全盘英文化改革方向,绝非什么要不要“国际化”的问题,而首先是要“中国化”还是“去中国化”的生死之争。

    我们只能希望,北大主事人只是“国际化”情急,应该还不至于糊涂到主张:“复兴中国梦”必须用英文,“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必须“去中文”。我们只能希望他们能理解一个常识道理:一个文明的根基和灵魂乃在其语言文字,中文就是中国文化的命脉。中国文明的主体性首在“中文的主体性”,离开了中文,还有什么中国文明?还有什么中国主体性?还能“构建”什么“中国文化主体性”?“中国的中国学”或“北大的中国学”当然必须用中文,这难道还需要论证吗?北京大学作为中国文教的庙堂所在,不言而喻必须是“中文北大”,如果北大放弃中文而变成“英文北大”,北京大学还是北京大学吗?

    北大之所以为北大,在于她是一个象征,从京师大学堂起,她就代表中国文教传统的精神传承,代表中国文明依托现代大学机制自我复兴的努力,北大命定以中文讲授和中文著述的方式担当中国文明的继往开来!北大不是也永远不应是西方英文大学的“附庸藩属”。北大对中国文明的担当,首先就是对中文的担当!北大的傲气,首先来自中文的自傲,北大的灵性,植根于中国语言文字的灵性。在北京大学,中文的地位必须高于英文!如果没有了中文,北大在精神上还有什么可自傲的?如果没有了中文,北大还会有什么灵性?在北大,如果把英文抬高到凌驾于中文之上的宰制性地位,那就是对北大文明属性的自我背叛!如果推动北大走向全盘英文化,试图把北大转换成英文大学,那就是在根本上阉割中国文明!

    五.“燕京项目”应该废弃

    北大办燕京学堂从头就是一个错误。众所周知,这个项目是被隔壁的苏世民项目逼出来的,而且让我们这些校友郁闷的是,北大颇不光彩地亦步亦趋模仿邻居:人家是一年学制,北大也一年学制,人家六个领域,北大也六个领域。北大主事人对这个项目明显缺乏任何深思熟虑,更没有起码的科学论证(例如“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到底是什么?)。这个项目真的不应该为了校方的面子再勉强上马,而应从北大的根本利益出发彻底废弃。

    我们必须问:北大要办燕京英文学堂的最根本理由到底是什么?在受到校内外的普遍质疑以后,北大主事人在各种场合反复讲同一个故事,作为北大办英文学堂的最大理由:“去年秋天哈佛大学校长在新生入学时的讲话,我们听后特别有感触,她说,欢迎同学们,你们来自全世界110个国家,哈佛这一届有多少个学生呢?1600多人,却有着如此丰富多元的国际和地域背景,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人家,这个雄心要有”。这话听上去充满雄心壮志,充满担当,北大赶上哈佛,多么有志气!但这个故事到底要说明什么呢?

    如果这是希望北大生源应尽可能具有丰富多元的国际和地域背景,我们非常赞成。让我们一起想象这样的北大愿景:2020年或2030年,北大招生3000人来自200个国家,至少一半学生母语不是中文。我们非常乐见这一愿景。唯一的问题是:那时的北大,全校法定语言应该是什么?是中文,还是英文?我们认为,北大主事人有必要对北大人,对全体中国人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在他们心目中,作为愿景的未来北大的法定语言应该是什么?中文,还是英文?或者说,在北大主事人心目中,未来的中国学生应该说什么语言?中文,还是英文?

    同样,北大主事人说:“我们实现中国梦,如果没有一两个和人家平起平坐的大学,那么这个中国梦就不圆满”。这话我们非常赞成。但是,我们同样希望北大主事人能够诚实地回答一个问题:中国大学要“和人家平起平坐”,是否意味中国的大学必须转为英文大学?中国的中文的大学是否就不可能也不应该“和人家平起平坐”?

    我们非常希望北大主事人能够开诚布公地说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如果对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是:未来北大的法定语言应该是英文,因为只有一个英文大学才能“和人家平起平坐”,那么,北大开办英文学堂是有理由的,是为今后北大全面英文化作准备。

    但是,如果北大主事人的回答和我们一样是:北大的法定语言当然永远是中文,北大的目标就是要以一个中文大学的身份“和人家平起平坐”,那么,我们必须说,作为北大愿景象征第一步的所谓燕京学堂,其语言当然应该是中文,怎么可以是英文呢?谨始以正开端,既然这个学堂是为以后北大学生国际化多元化作准备,既然未来不管北大学生多么国际化多元化,中文都是所有北大学生的法定语言,那作为北大国际化第一步的新学堂竟然用英文不用中文,岂非莫名其妙?这个学堂到底为什么目的而办?

    大家当然都知道,哈佛学生虽来自110个国家操数十种语言,但他们全被哈佛要求必须听说读写美国人的母语,这正是哈佛对美国的担当!如果哈佛有一天放弃了英语而要求所有哈佛学生都必须听说读写中文,那就意味着哈佛背叛了美国,投靠了中国!北大主事人从哈佛到底学到了什么?应该学到什么?难道北大主事人的意思是想说,因为哈佛说英语,所以北大也应该说英语?哈佛是要对美国有担当,那么北大呢?北大应该对美国有担当?还是对中国有担当?

    我们不免担心,在北大主事人的心目中或至少下意识中,是否多少认为只有英文的大学才能“和人家平起平坐”,因此觉得北大未来的法定语言也应该改为英文,所以,北大进入21世纪的最重大战略发展举措,就是应该先办燕京英文学堂作为先导。但,这是一个北大校长应有的理念和抱负吗?如果这样,中国的北京大学还有什么希望?我们只能希望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只能希望,北大主事人与我们一样坚决主张,北大校长的担当自然是“中文北大”的担当!也和我们一样坚决主张:任何人如果没有“中文北大“的担当,反而怀抱“英文北大”的担当,那就没有资格担任北大校长。我们希望,北大主事人与我们一样坚信:北大对中国的担当,北大对自身的担当,就是要以一个中国人的中文大学身份“和人家平起平坐”!北大的法定语言当然永远是中文,不管今后北大国际化的程度多高,所有进入北大的学生,不管来自哪个国家说什么语言,都必须听说读写北大人的母语,中国人的母语――中文!

    但如果这样,北大还有任何理由要办一个英文燕京学堂吗?

    六.“中国学”还需要依赖西方进口吗?

    事实上,现在已经可以预料,在校内外一片反对声中,北大的“租界学堂计划”必将被迫步步后退,最后名存实亡。后退的第一步是“租界”被迫退出静园。百分之九十北大学生强烈反对占领静园,这对校方是巨大压力,众怒难犯,退出静园乃必然之事;后退的第二步是被迫降低“租界学生”豪华奖学金,以免教育极端不公平之抨击;后退的第三步是很可能不得不延长“租界学堂”学制,这关乎北大学术尊严。后退的第四步是,北大校方将被迫对北大教授们承认,这个一年制硕士项目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学术计划,更不是重大学术发展计划,本来,一个一年制硕士项目怎么可能承担学术之重?后退的第五步是,北大主事人今后再不能说,这个非学术硕士项目是“北大进入新世纪以来最重大的战略举措”,毕竟这本来就荒谬。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这五步后退之后,所谓“燕京计划”实际已经名存实亡,更多成了北大主事人的“鸡肋”。为了面子,迁到勺园等处勉强开办也只能是北大非学术的“继续教育项目”之一而已。但既然如此,我们必须郑重指出,北大原来宣布的要以哈佛教授薪酬标准全球招聘20到40个所谓“中国的英文中国学家”,是绝对不可以,绝对不允许的――为一个非学术一年制硕士项目特聘几十个最高薪酬教授,不仅是巨大的资源浪费,而且是对学术的极大嘲弄,是对北大现有教授们的公然糟践。

    更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在所谓“中国学”领域,中国还需要依赖西方进口吗?在“中国学”领域,难道我们没有充分理由要求,全球所有从事中国研究的人都必须首先中文过关,能够用中文与中国学者交流,否则他们有什么资格做“中国学家”?北大不坚持中文作为中国研究的基本要求,反而搞什么“英文中国学”,这不是自我糟蹋自我作践吗?全球招聘“中国学家”要求英文而不是中文作为基本资格,岂不是最野蛮地践踏基本学术规范和准则吗?如果不是被“英文崇拜”鬼迷了心窍,怎么可能有中国研究也必须用英文发表才算“一流”的荒谬潜规则?怎么可能有必须先到西方去招聘“中国学家”的预设?怎么可能有“西方的中国学家”一定比中国学者高明所以要高薪聘请的道理?中国学家难道不应该首先在中国招聘?以我们的了解,北大和其他985大学近年培养的中国文史方面的博士很多都非常出色,尤其在功底扎实方面远超西方大学培养的同类博士,为什么不优先考虑中国自己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所有这些如果不是因为“英文霸权”,有什么理由?

    与理工科不同,在所谓“中国学”领域,中国与西方只有差异,不存在差距,根本不存在中国学界需要赶超“世界一流”这回事!在中国研究方面,西方学者与中国学者平等交流早已非常频繁,北大的做法恰恰以薪酬不平等方式强行把学术平等关系变成学术不平等关系,毫无根据地想象西方学界一定高于中国学界,这根本是对今日学术大势极端无知的表现。事实上,在中国研究领域,除了特殊情况,北大和985大学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必要聘请西方中国研究和汉学领域的学人,在这方面,西方学界并没有任何优势可言,除非你认为英文就是优势。在中国研究方面,辛德勇教授现在广为人知的名言(“哈佛有一个教授算一个,我们都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并非口出狂言,而是许多有学问有见识的中国学者的普遍共识。老实说,在中国研究领域,西方学界除了少数确实优秀的学者以外,多数学者的特点也就是英文娴熟,很多不过是转述或转译中国学问的常识而已。而众所周知,在对现当代中国的研究方面西方学者更是充满文化政治各种意识形态偏见。至于那些满篇套用各种新潮理论术语的西方论文和著作,通常恰恰是最差的而且很多不过是垃圾,新术语新理论更多是用来掩饰学术训练不足,功底薄弱和思想空洞的门面而已。只有那些自己没有学问的人才会对这些垃圾顶礼膜拜。

    中国大学要“结束留学运动”达到世界一流大学,第一个应该而且已经可以结束留学的领域,第一个不需要再从西方进口的领域,自然就是“中国学”了。北大如果在“中国学”方面都没有自信可以不再依赖西方进口,反而不假思索地以为在这个领域仍然需要年年进口,永远进口,那么,试问,北大还有什么希望可以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以自己永远不如人家的心态去追求一流大学,一万年以后也仍然只可能是三流大学。最近网上广为流传的一则帖子是:“当某些学生放弃港大选择北大的时候,某些北大领导正致力于把北大变成港大”。这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我们之所以不得不写这篇文章,也是因为我们担心,北大主事人的北大改造目标,不是要把北大办成中国的北大,甚至也不是把北大办成中国的哈佛,而是将把北大变成“北港大”或三流英文分校,

    七.“中国学者”时代

    2003年北大改革时我们曾发表“华人大学理念九十年”。十年过去,2014年正好是胡适发表“非留学篇”一百年,我们十年前提出的问题不但依然有效,甚至更加迫切了。让我们以十年前的期盼继续呼唤“中国学者时代”的来临:

    “伟大的大学必有其精神,但这种精神并非凭空而生,而必然植根于一个政治文化共同体强烈要求自主独立的精神之中。中国现代大学的精神起源毫无疑问地植根于九十年前胡适那一代留学生刻骨铭心的感受:‘以数千年之古国,东亚文明之领袖,曾几何时,乃一变而北面受学,称弟子国,天下之大耻,孰有过于此者乎!留学者我国之大耻也!’中国现代大学的真精神和真生命乃全在于对这一大耻的自我意识中。这是对一个伟大文明能够独立自主并获精神重生的正大光明的自我期许。认同这种独立自主性和精神文化自我期许的人,必立足于伟大的中国语言文字,必期待未来将是‘中国学者’的时代。优秀的年轻代‘中国学者’当有这样的自信:我们依赖的日子,我们向外国学习的漫长学徒期,就要结束。”(甘阳,“华人大学理念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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