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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南怀瑾先生的学问与修行 
作者:[薛仁明] 来源:[网友推荐] 2013-07-04

 

    南怀瑾先生去世半年多了,偶尔,还听到有人批评他。相较於批评者,尊敬他的人,当然更多。南怀瑾的粉丝,层面甚广、范围颇大,三教九流都有。骂他的人,倒很集中,不外乎知识分子、学院学者,以及受他们影响的年轻人。这些人,均雅好读书,也都颇有学问。不过,他们从不认為南怀瑾有学问,或者说,他们总觉得南怀瑾的学问大有问题。

    南怀瑾有无学问,其实是个偽命题。真正的关键在於:他们和南怀瑾,本是迥然有别的两种人;所做的学问,更压根不同回事。

    首先,南怀瑾读书极多极广,却绝非一般所说的学者。他没有学问的包袱,也不受学问所累。南怀瑾素非皓首穷经之人,更非埋首书斋之辈。他不以学问為专业,也不让学问自成一物。他对实务的真实感极强,对生命之諦观与世局之照察,均非学者可望其项背。他是修行人,也是个纵横家。他是传奇人物,也是个在世间与出世间从容自在出出入入之人。因此,他的影响力,不只在於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兴趣之人,更遍在於民间的三教与九流。

    再者,学院一向专业主义掛帅,逢人便问,研究的是甚麼专业?南怀瑾没啥专业,是个通人。在学问的路上,他没太多师承,也没明显的路数。他自私塾读完书后,参访四方、行走江湖,既俯仰於天地,又植根於中华大地,然后,向上一跃,直接就“走向源头”(林谷芳先生语),再从学问的源头处立言。因此,气魄极大,视野也极辽阔。他将文史哲艺道打成一片,不受学术规范所缚,也不受学术流派所限,更不管枝节末微的是非与对错;他行文论事,总信手拈来,左右逢源;言说之方式,更是不拘一格。因此,他的书可风动四方,也可让没啥学问的人读之歆喜。於是,明白者,知其汪洋閎肆、难以方物;不知者,便难免有“随便说说”、“野狐禪”之讥了。

    南怀瑾的心量与视野,又迥异於一般谈传统学问常见的那种宋以后的格局。宋之前与宋以后,差异极大,攸关至鉅。宋之后,士专於儒,而儒又闭锁,士遂萎缩。士的萎缩,导致理学家的大谈心性,也导致晚明文人的耽溺风雅,还导致乾嘉士人埋葬於故纸堆裡的考据学问。而今两岸的中文学界,仍多是这三个系统的分支与衍生;能昂然挣脱者,其实不多。也正因如此,越到后头,谈中国学问的读书人给人的印象,常常要不就酸、要不便腐,要不就充斥着门户之见的意气之争。换言之,自宋以后,士人的整体格局,忽地变小;该有的气象,也已然不再了。

    南怀瑾不然。南怀瑾直承汉唐气象,兼有战国策士的灵动与活泼,同时又出入於儒释道三家。於禪,独步当今;《禪海蠡测》,尤其精要。但他的《论语别裁》,却风靡无数,最是膾炙人口。究其原因,或以其通俗易懂,但更紧要的,其实是全无宋儒以降之酸腐味也。当然,以专业角度来看,《论语别裁》细节上的谬误,其实甚繁;章句的解说,更多差池。正因如此,向来强调专业主义、执著於细节真偽对错的两岸学者均不以為贵;不仅长期忽视之,甚至还一直蔑视之。只要谈起《论语别裁》,几乎就是不屑一顾。然而,《论语别裁》的价值,本不在於细节的是非与对错。该书之可贵,是在於跨越了宋以后的格局,直接再现中国学问该有的宏观与融通。有此宏观与融通,便可使学问处处皆活,立地成真。

    南怀瑾在《论语别裁》一书中,帮孔子添了不少禪家及纵横家的气味;这与孔子的原貌,当然颇有落差。可是,这种新鲜味,肯定很符合孔子之心意;如此空气多流通,更是契合於孔子。南怀瑾即使说错,孔子看了也觉得有意思。孔子最异於后代儒者,即在这空气之多流通;因空气多流通,孔子与时人多有言笑,也可闻风相悦。除了《论语》,南怀瑾又看重《孔子家语》。《孔子家语》朗豁而不拘一格,许多“正经”的儒者以及“认真”的考据家都说是偽书,可南怀瑾从不计较那书偽或不偽,只关切那心意真或不真。

    事实上,凡事都该空气多流通。空气流通,才可呼吸吞吐,学问才会有气象。学问如此,為人亦如此。曾有南怀瑾的学生说,南“比江湖还江湖”;另一个学生则看南怀瑾“不管如何歪魔邪道的人物,他照样来者不拒”,别人怎麼议论,南也从不理会,遂看得“既惊又怕”;后来总算渐渐明白,才由衷佩服,言道,“南老师是既可入佛,又可入魔的老师”。

    这般江湖、这般吞吐开闔,当然迥异於今日学问之人,也有别於宋以后的主流儒者。南怀瑾若相较於古人,先秦迢远,暂且不说;在汉唐的典型士人中,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个黄老。诸葛亮通阴阳、擅兵阵,民间至今津津乐道其计谋活泼;京戏里的孔明,还穿著一袭八卦服。他二人,一兴汉,一扶汉。数百年之后,又有奠基大唐盛世的贞观名臣魏徵,刚毅严正,其年少学问的根基,却是纵横家;至於唐代中兴名臣李泌,史册说他与肃宗“出则联轡,寝则对榻”,自称“山人”,行军於君侧,则是一身的白色道袍。

    南怀瑾呢?南怀瑾讲佛经、说儒典、谈老庄,此外,也颇涉谋略之学,分别讲过《素书》、《反经》、《太公兵法》;其人有王佐之才,其学堪任王者之师。尝被举荐於台湾当局,亦曾为蒋经国所重视。但作為一个领导者,蒋经国好忌雄猜,其实容不下有王者师姿态的人;他喜欢的,是忠诚勤恳之技术官僚。南怀瑾為人不羈,且大才槃槃,门人又多一时显要,旋即遭蒋经国所忌。南见微知渐,遂毅然离臺赴美。

    南怀瑾讲述的《反经》,又称《长短经》,谈的是“王霸之学”的纵横之术。南怀瑾言道,“长短之学和太极拳的原理一样,以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举重若轻”,正因举重若轻,又能出能入,因此,长短之学不仅通於太极拳,更可通於凡百之艺。凡事若能“中”(去声),能準确地命中要害,才可能举重若轻。大家熟知的庖丁解牛,就因能“中”其肯綮,故“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那正是艺之极致--不仅神乎其技,更进乎道矣。

    孔子也深契於“中”,故能游。孔子说,“游於艺”;盖其生命有迴旋餘裕,可优哉游哉。相较於后世儒者,孔子多了“无可无不可”;於是在俯仰之间、进退之际,遂有迴旋餘裕可资优游。艺是生命之迴旋餘裕而化為各种造形,因此,艺也通於游戏。至於“王霸之学”所谈的谋略,则是天意人事在恰恰一机的游戏之姿。凡长於此者,多跌宕自喜之徒。因此,曹孟德诗,最称独绝;近世毛润之,亦颇有诗才。李白好任侠,志在“王霸之学”,為人跌宕自喜,诗遂成千古绝唱。

    南怀瑾善谋略,也通於诸艺。他学得一身武艺,平日不轻易显露,但仍教过国民党大老马纪壮、刘安祺等人打太极拳。他又通医术,会帮学生开方子。南之门人孙毓芹,古琴界尊称“孙公”,乃数十年来臺湾最重要之琴人,其在臺湾的古琴因缘就是由南怀瑾而起。又佛教梵唱有“苏派”,当年在台传人,唯有戒德老和尚,南為延请至台北的“十方丛林”书院传授唱诵,还亲自顶礼恭请。此外,南怀瑾也写诗填词,另有一手清逸的好字。直到九十三岁,他还示范吟唱杜甫《兵车行》,声若洪鐘,音正腔圆,据现场与闻者形容,“气势如壮年,音清如少儿”。

    当然,南怀瑾最突出的,还是他的修行。他的修行,与他的学问,从来就是一体的。南怀瑾对於修行,不仅知得,更能证得;体道之深,当世鲜少有人能比。他道业有成,道名天下扬;不管是两岸三地,或是海内海外,折服於他的,多半是缘於修行。可当代的知识分子,恰恰离修行最远;甚至连甚麼是“道”,他们都只有概念的分析,却从来无有生命之实证。

    知识分子因不知修行,常常书读得越多,越把自己搞得满脸浮躁、一身郁结。结果,这些读书甚多、自认一身学问却又不时為躁郁所苦的读书人,竟对年逾九十都还神清气爽、满脸通透的南怀瑾大肆批评。这真是件怪事。不是吗?

 
         (作者系台湾学者,该文2013年5月19日刊登于《羊城晚报》有删减,本文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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