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随著改革开放和经济崛起,中国再度崛起于世界舞台,其政治、文化、军事对全球影响与日俱增,也引起广泛的讨论和争辩,肯定与质疑兼而有之。大陆知名文化学者暨前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最近接受《旺报》专访,从文化的观点,分享了他对中国再度崛起的观察心得;提问者为《旺报》社长黃清龙。
问:上世纪90年代后,西方出现所谓的「历史的终结」说,认为自由民主政治与市场经济体制将成为人类社会演化的终点,是人类政府的最终形式。 20多年过去了,从美国次贷危机、欧债风暴与北非中东的混乱,您如何看待这样的说法?
人类历史没有终点
答:这个问题是当今学界、商界、政治界共同思考的焦点问题。实际上人类历史是没有终点的。我读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时,觉得他缺乏真正的历史观。柏拉图写作《理想国》,他认为理想国是历史的终点。孔夫子在《论语》里有零星论述,最后总结成据说是孔子讲的《礼记》〈礼运大同篇〉,大同世界是孔子思想里的世界终点。可历史是不断延伸的;如果说民主自由制度跟市场经济结合是一种模式的话,它只是人类历史中,一个阶段出现的一种模式。
美国次贷危机、欧债风暴与北非中东的混乱,不仅是中国人在思考,最主要是促使西方人思考:近500年来西方的发展模式,至今是否依然合适?现在看来是要终结了。最近有一篇文章认为,西方世界的转变是从1913年开始的。该文说道,在1913年之前「无比强大的、骄傲的大英帝国主宰着世界」,然而到??了1913年,德国挑战此一秩序,新兴国家资本国度开打,导致大英帝国衰落。
恰好在当时,德国哲学家史宾格勒发表了《西方的没落》这本书。 500年来欧洲之所以能迅速成长,工业急速发展,就在于市场扩大,加上有先进的蒸汽机等设备和原料产地(殖民地)。但与此同时,文化消失了,于是史宾格勒把城市化称为文明。「文化」(culture)与「文明」(civilization)两词本来就分不清。但从1913到2013这100年的发展可看出,今后一家主宰世界的时代将告结束。 1913的变化发生在欧洲,2013则发生在亚洲,尤其是中国。
可以这么说,就算没有中国复兴,即使没有美国次贷危机、欧债风暴与北非中东的混乱,福山的结论也是站不住脚的。其实人类永远处在探索的过程,如邓小平描述的摸着石头过河;前面的路谁也不知道,只能??实验、探索。探索有可能失败,但又不能走弯路,毕竟总得向前行。人类永远处于探索过程,将来也不可能有统一的模式,原因是地理、气候、资源、文化、环境等条件都不一样。
美学者提文明冲突
问: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杭廷顿曾提出所谓的「文明的冲突」说,指出包括伊斯兰文明及中华文明在内的几大现存文明,将对西方文明构成挑战;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崛起,「中国发展模式」或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集中制与市场经济体制,逐渐成为显学,您认为中国是否可能发展出一套有别于西方的人类文明的新模式?
答:不少西方学者,包括杭廷顿,其著作里都谈到中华文明,名之为「儒教文明」,认为它对西方文明构成挑战。此类看法是「欧洲中心论」者创造出来的,因为他们长久以「世界警察、世界政府」自居,无法容忍他人崛起。其实中国不是挑战,只不过想恢复祖宗基业,成为富强、文明的现代社会,变成民主的民族,过着和平、安详、富裕的生活。可是在他人眼中就变成挑战。
没有中国发展模式
此外,我认为没有所谓「中国发展模式」。中国32年来的确自成一套发展模式,但还在变化。中国的发展方式是不能复制的,现在只有少数西方学者意识到这点。中国现今的经济发展,是古老文化的积淀与现代化结合,并大量吸收西学的结果。我曾对美国友人讲:中国学习西方的程度,比起你们对中国的了解,可说多达千百倍。
但中国也尝过苦果,知道有些不能照抄西方,所以现在很多面向是融合的。现在大陆实行的制度,并非全是共产党的创造,例如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便脱胎自孙中山先生1924年召开的「国民代表大会」,只是把「国」字换成「人」字。大陆的民族区域自治区,早先提出来的也是中山先生。政治协商会议也不是共产党的专利,而是毛泽东及蒋介石两位先生共同的发明。
现在已迈入21世纪,我认为即便到2050年,人类仍要不断往前探索。
我从文化学角度来看,要是某国家、民族在某个时候认为自己目前模式是最好的,不再??改变,那个国家或民族便开始退步。大清帝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福山在《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宣称人类历史的前进与意识形态间的斗争正走向「终结」,美国现今「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被定于一尊是「资本阵营」的胜利,是人类社会最好的模式,我认为这是美国开始衰败的征兆。
问:历史上,中国曾经缔造辉煌的成就,成为「儒家文明」的发源地;但有人批评,近两百年来中国对人类文明,包括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贡献很少。您认为未来中国人可以对人类文明做出什么样的贡献?
缠小脚并不是丑事
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曾被称为落后、愚昧、野蛮的民族。西方长期丑化中国,以至于几年前美国有位教授问我,中国女人还缠小脚吗?缠小脚,留辫子,我都不认为是中国的丑事,法国宫廷贵妇缠腰以及现在的高跟鞋,对女人身体伤害跟缠小脚有什么不同?提到辫子,现在不只英国本土,香港的大法官都还戴假发,比辫子高明不到哪里去。
中国对世界文明早有重大贡献。400年前第一批西方传教士用拉丁文翻译中国的《老子》、《论语》,传到欧洲,欧洲许多启蒙思想家看了大吃一惊,发现原来东方的智慧要高于欧洲。文艺复兴的人本主义便脱胎自中国。其次,目前全球实行的文官制度便是学习中国的科举考试。这在汤恩比的书里有具体描述,中华文化的贡献不胜枚举。
不讳言,中华文化现在对全世界没有多少贡献,但这情形,随着中国的复兴正在改变。最近我们前往联合国总部去介绍中国,所有中国学者的发言,都受到外国学者、神学家、宗教领袖的欢迎,认为闻所未闻,但在我们眼中只是很普通的见解。原来我们的东西很好,只是外人不知道。
让外国了解中华文化
近年我举办「尼山论坛」,邀请世界各国对话交流,但要想迅速改变欧洲中心论、世界领导观,还是很困难。我们的重点是让外国人了解中华文化。比如我们讲究「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藉此颠覆世界强权的丛林法则。最后不是中华文化占领世界,而会出现不同的文化,虽然主体仍是中华、基督教等大区域文化,但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亦中亦西,非中非西」,汇流出人类的新文明。我认为中华文化未来的贡献,在于把五千年的智慧,毫无保留地提供给世界,大家携手探讨人类未来的文明,这就是贡献。
中国崛起说法不精准
问:中国自古尊崇王道之说,有别于西方的霸道;但现今世局似乎反其道而行,中国的崛起与自卫被一些国家视为威胁,美国重返亚洲欲维系霸权则受到追捧,这是为什么?
答:在此我要强调,所谓中国崛起,其实是不精准的说法,应该说中华的复兴。
对于中国威胁论,我想这是因为各国都有惨痛历史,以为某国兴起后,总会对外侵略。但现在回顾中国历史,古代固然有所谓藩属国如朝鲜、越南,但并非攻打征服所致,而是他国请求天朝派兵保护。譬如越南,其实从秦代开始就有中原移民并建立王朝。新疆本来就在中国历代版图范围,最后乾隆派兵平定准噶尔并建省。至于外蒙古,当初蒙古入侵中原,便自然纳入版图。
中国从未去侵占他国
中国从未主动去侵占别人版图。最典型的例证便是郑和下西洋。明朝时期,中国GDP占全世界40%,超过现在美国所占比例,国力强盛可见一斑。但郑和沿途散布的是商贸与友谊,只动过一次武,还是帮忙平乱。迄今马六甲海峡还有郑和庙,我曾亲身造访。
但回顾西方近代史,尤其荷兰崛起后,列强对外殖民侵略,形成弱国人人自危;加上中国被妖魔化,我们也不会宣传自己,对他国人民心理也缺乏研究,导致被视为威胁。其实,愈是弱势国家和民族,担忧的心理情结会愈严重,包括台湾或大陆也如此,反映在钓鱼岛(钓鱼台)问题就很明显。美国一说要重返亚洲,大陆就紧张起来。所以大陆政府,包括外交、经贸等机制,应注意中国威胁论的问题,知识界与文化界应该加强对外沟通。
问:台湾被认为保存比较多的中华传统文化,又在现代化发展上走前一步,因此拥有比较高的人文软实力,您怎么看台湾文化对整体中华文化发展的意义?此外,两岸隔离太久,各自按照社会和文化的固有规律发展,因此出现了差异性;近年来两岸交流频繁,但台湾人的中国认同意识反而降低,您认为原因何在?
十年文革浩劫被夸大
答:马英九及谢长廷两位先生都认为,台湾完整保留了中华文化,而大陆断绝了。「断绝」一词,马先生曾先后3次用到,谢长廷更认为大陆的中华文化根本消失,但我认为这些说法并不精确。我曾和钱复先生在北大百年讲堂对话,我认为两岸都是中华文化,双方如果进行比较时,必须加以分类。
第一类是老祖宗留下来、属于物质的文化。大陆十年文革浩劫,的确破坏很多物质文化,但破坏程度被夸大了。近年大陆政府积极修复,成果可观。第二类为学术研究。大陆上世纪50、60年代及文革采取极端措施,导致钱穆、牟宗三、徐复观、方东美等学术大师迁居台湾,巨大地推动台湾国学研究,可惜后来只有余英时及杜维明接续,近代更因台湾社会变迁,后继者的研究环境便不若以往。大陆方面,虽然大哲熊十力、冯友兰、梁漱溟很早凋谢,但70年代之后,大批青年学者进入国学领域,研究环境也愈来愈好,目前已出现一批国际性学者。
两岸差别仅生活层面
坦率而言,大陆与台湾目前有差别的只在生活层面,可称为第三类。目前大陆经济发展太快,欠缺一个老蒋先生所称的「新生活运动」,包括「群己」或公民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此大陆上下都很焦急,已出现反思和价值回归,但要改变社会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马先生所指可能是在民众日常生活态度,这点确实触到大陆的痛处,但也不像他所说如此优劣分明。文化不止于文化创意、社会伦常,政治和体制也是文化的一部分。
台湾立法委员作秀大打出手,只为小事便相互扭打撕扯,占领议事台。台湾的电视、媒体都爱丑闻,整天报导的都是小事,而且翻来覆去。这些都称不上好的人文素质。
不需要刻意扭曲对方
台湾媒体总爱夸大大陆的负面消息;但很多台湾负面消息,大陆媒体会轻描淡写,比方下药迷奸女星的淫棍,这是任何社会都会有的事。我看到许多大陆现象,比方见义不勇为,十分痛心,看到台湾类似消息也同样痛心。希望大家都有这种胸怀,不要刻意扭曲对方。如今有上万台生在大陆高校读书,他们与同学相处友好。陆生到台湾也一样,很快就能打成一片。年轻人能毫无隔阂,希望我们上了岁数的人,也能具有年轻人的眼光和理性来看待两岸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