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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剑杰:金庸笔下中国古代“明教”的失踪之谜 
作者:[毛剑杰] 来源:[《国家历史》2009年07月20日] 2009-08-13

早在13世纪就已几近绝迹的神秘宗教,竟在中国东南沿海顽强生存。它是飘洋过海而来,还是横越大漠而来?历史的尘埃湮没了一切,仅剩几座荒寺残垣、几卷残破书页。直到残存的奇特风俗被世人关注,古代明教的千年兴衰才渐渐露出冰山一角。

苍南奇特风俗解密

在浙江温州苍南县沿海炎亭、括山一带,千百年来一直流传着一些奇特风俗:穿一身素白衣服给死者做超度;一些老渔民每日早餐必先素食三口白饭,而后才用菜肴。还有一些老人至今坚持朝拜太阳,晚拜月亮。

当地人的祖上渊源,几乎都可追溯到闽南或闽东,普遍信奉妈祖。然而妈祖信仰中,并没有这种风俗。人们所熟知的其他宗教同样没有这样的习俗渊源。

当地是否曾流传过一种鲜为人知的已湮灭宗教?

1982年,浙江省第一次文物普查时,人们发现民国《平阳县志》中邑人孔克表的《选真寺记》写道:“选真寺,为苏邻国之教者宅焉。”地点在“平阳郭南行百十里,有山曰鹏山。”

苏邻国即古波斯,苏邻国教即摩尼教,宋代以后华化的摩尼教就是明教。“平阳郭南”当时已划入苍南,应在金乡、炎亭、括山一带,正是有着渊源不明的奇特风俗流传的地方。

穿素白衣服超度是明教徒白衣白冠的遗俗,而素食三口白饭,正是明教“长斋”习俗的变通:渔民长年在海上搏风斗浪,仅凭素食无法增强体质,不可能不喝酒吃肉,只好以三口白饭代替素食。

明教绝迹数百年,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湮没,惟有从尘土残卷中寻找它的踪迹。

古寺之谜:孤立稻田中的那一抹枯黄

1988年春节,平阳县志主编林顺道去苍南白沙的舅父张正光家拜年,谈及此事,张正光老人自告奋勇去寻找选真寺。

括山下汤村外一座形如大鸟的小山包在不经意间走进了张正光的视线。当地人告诉老张,山名“鹏山”!

似乎离找到选真寺不远了。

然而,当鹏山脚下众多寺庙被一一确认排除后,选真寺依然没有踪迹。选真寺早已荡然无存?抑或记载有误?

此时,一座孤立在稻田中的黄色外墙平房引动了张正光的脚步。沿着田间小路走近,房门上赫然大书“选真禅寺”。寺前废堂基和稻田交界处一块1米多高、长满苔藓的石碑,进一步确认了它的身份,碑上刻的正是“选真寺记”,碑文与县志记载契合。

选真寺大悖中土寺庙依山而建的特点。它早已成为佛寺,规模很小,仅三间平房,一名僧人。寺中摩尼教教风格建筑及古物均已荡然无存,仅剩九根柱子是旧物。

它是何人所建?建于何时?它又经历了怎样的坎坷沧桑?

《选真寺记》落款时间为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记载了当时当地彭氏族人彭如山扩建选真寺一事。

《选真寺记》反复提及了彭如山为实现先人遗愿的话语:“寺,吾祖创也”,“吾幸不堕先人遗绪”。

1997年1月,林顺道在距选真寺4公里外的彭家堡村发现了1919年重修的《彭氏宗谱》,该谱全文收录了《选真寺记》,还记载了彭如山的家世渊源。

 

彭氏先祖彭信,于后晋天福五年(940年)从今福建霞浦迁到苍南金乡鹏山,彭氏八世祖彭仲刚(1143年-1194年)为乾道二年(1166年)进士,曾任国子监丞等职。彭氏家族由此兴盛,此后出仕为官者不乏其人。

选真寺初建时“故制朴陋”,这是彭如山要扩建的直接动因。选真寺是彭家未发达之前所建,而彭如山也不知道该寺是哪代先祖所建,可见建造者不是其熟知姓名的近祖。

家族未发迹之前、彭如山近祖生活年代之前、北宋宣和禁教之前,从这三个因素可以推断,选真寺的建造年代最晚也在北宋宣和之前。

渊源之谜:温州明教从何而来?

一个地方大规模的新宗教突然兴起,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有组织地传教,二是移民带入。

地方文献及相关史料均未有明教传教士在温州活动的记载,于是移民便成了温州明教兴起的唯一原因。

明教从波斯不远万里来到温州,只有两条路径:一是沿丝绸之路西来中土再向南传入温州,二是沿海上丝绸之路从泉州上岸,经福建北上温州。

温州历史上大规模的移民潮有三次:唐末五代闽东移民潮,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温州洪水后官府动员大量闽人入浙,明末清初闽南移民入浙。

彭氏先祖是唐末五代的闽东移民,其祖居地福建霞浦一带,是当时摩尼教的流行地。与彭氏同时代迁来的苍南林、温、蔡、陈、徐等族,在其族谱中也都能找到先人信仰明教的记载。

明代何乔远《闽书》记载,唐武宗“会昌灭佛”中,连带禁了摩尼教,有一位明教僧侣呼禄法师避难来到了福建继续传教。

当时海上丝绸之路已经繁盛,有很多波斯人、阿拉伯人来到泉州,闽浙一带明教的持续兴盛,与这些人也有密切关系。

选真寺所在地彭家山,位于今天金乡镇的西侧,而古代金乡是闽浙交通要道横阳古道上的重镇,又近海,历来有“两浙咽喉,八闽唇齿”之称。因此,不管明教从海路还是陆路过来,都有可能把这一带当作桥头堡,再向北发展。

鼎盛之谜:明教家族信仰透视

彭氏这样家族代代传承的明教信仰,正是当年温州明教信仰兴盛的缩影。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在平阳、苍南等地还有少数农民信奉明教。

史料记载,温州明教鼎盛约在北宋时,有系统的教理和规范的崇拜仪式,当时温州12万户人家中,正规明教寺院以外的“斋堂”就达40余处。所谓“斋堂”,是设在居民家中的信徒聚会点。

而已确认的正规明教寺院,相去选真寺仅十里开外就有一处,至于湮没无从考证的那就更多了。

元人陈高的《竹西楼记》中载录:“温之平阳,有地曰炎亭。……潜光院者,明教浮图之宇也。”而潜光院早在民国初年修《平阳县志》时就已经荡然无存。炎亭镇洪家村91岁老人洪文广称他也没看过这个寺,但省里县里都有人来找过。专家们已一致认定,洪家村岙底自然村大岗山麓一处竹林幽深的所在,就是潜光院故址,前为民房,后有清代古墓。

《竹西楼记》详细记载了当时潜光院周边明教传播的情形。当年,院里住着一位明教上层僧侣石心上人,终日与当地士大夫“仰观天空之旷宇,俯瞰林壑之幽深”,很是风雅。而当地士大夫也对石心上人称赞有加,并对明教信仰表达了肯定和仰慕。当时对明教“瓯闽人多奉之”,并且明教徒持戒律非常严格:绝对严格的素食、每天吃一餐、白天拜太阳晚上拜月亮、每晚准时参拜摩尼光佛。

在选真寺和潜光院遗址被确认之前,被学界确认的摩尼教寺院遗址只有福建晋江华表山草庵。

葵花之谜:明教太阳崇拜图腾猜想

一座寺院改头换面,一座荡然无存,明教寺院的建造样式始终不得而知。

此时,第三所遗址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它位于平阳之北的瑞安曹村镇许岙村,寺名就叫“明教寺” ,距瑞安市区24公里。

虽然仅凭“明教寺”三字,并不足以证明它就是明教寺院。但许岙明教寺的山门是没有斗拱的西式结构,门台上“明教寺”三字上方有太阳及其光线图案,正符合明教崇尚光明的含义,是浙南仅存的尚具明教特征的宗教建筑。

县志记载,明教寺建于904年,唐代末年“曹霭兄弟从福建长溪迁曹村定居,并在双龙溪畔筑明教寺以弘法扬教。”

该寺也是屡毁屡建,在32年前现任住持明女师太入寺时,仅存一座山门及茅屋一间,后来茅屋也在风雨中倒塌。

还有没有足以证明其明教寺院身份的实物?明女师太破例向记者出示了她的秘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两块向日葵碎片,都是从山门顶上掉下摔碎的。

葵花跟明教是否有直接关系?林顺道说,他也没有见过,但据常理推测,应与太阳崇拜有关,如能确认,或将成为该寺确系明教寺的实物证据。

衰败之谜:佛化道化是一把双刃剑

无论是选真寺、潜光院还是明教寺,都有一种湮没已久的衰败与荒凉气息。明教在温州如何走向鼎盛,又因何没落?

摩尼教本是吸收了佛教教义后创立的,在传播过程中,中亚和东亚的摩尼传教士和经卷译者又使摩尼教教义和仪式佛教化。

公元694年,波斯僧侣拂多诞携摩尼教经典《二宗经》来华,明教正式由官方传入。

摩尼教传入中国之初就积极依附佛教和道教以求生存。敦煌文书《老子化胡经》,就有老子西去波斯化身摩尼的说法。同样的说法也记录在中国道教典籍中。

摩尼教主动依附道教,而道教也主动吸纳摩尼教企图使之成为道教的一个分支。当时朝廷还把明教经典编入了《道藏》。

从唐代“会昌灭佛”以后,摩尼教便换了一个中国化名称出现:明教。明教就是完全汉化了的民间摩尼教,教义也由二宗三际理论演化为“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八个字。

对佛道的依附及自身教义的浅显简明使明教得以在民间广泛传播,由宋至元,官府或禁或弛,但明教始终没有断绝。只是局限在了福建、浙江一带沿海传教。

元代明教有合法传教的权利,因此与其他民间宗教距离甚远。传统的秘密活动形式“结社”也转向了公开或半公开。

元代明教徒的另一种活动方式就是与世无争的寺院式修行。

《竹西楼记》中的明教徒,内敛、虔诚而严谨,与长期以来明教徒形迹诡秘、易被煽动举事的公众形象大相径庭。他们是寺院式修行的明教徒。

历代参与农民起义、反抗官府的明教徒,主要是民间秘密结社者。这些民间秘密结社者往往同时还吸收其他民间宗教信仰。在历代封建王朝统治者眼里,秘密结社的民间宗教信徒便等同于造反分子,全部被扣上了“吃菜事魔”的帽子。

近来有人提出,方腊起义与明教徒风马牛不相及,一个重要的理由是明教徒尚白而方腊起义军以红巾为标志。而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马西沙、韩秉方两位教授在《中国民间宗教史》一书认为,方腊军裹红巾恰恰是因为其中还融合了弥勒教等其他民间宗教的结果,此后的元末的白莲教起义也是如此。

至明初,闽浙两地已成为中国仅存的明教流行区。此时温州明教依然活跃,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浙江按察司检事熊鼎借口明教上犯国号予以禁绝,明朝皇帝于是下旨“……明教、白云宗会等,为首者绞”,明令禁止明教活动。

丧失了公开活动权利的明教,终于在明代中叶以后逐渐混同于佛道及其他宗教,很难再从外表上识别了。

明教因依附佛道而获得顽强的生命力,最终也因为依附佛道而走向不可逆转的没落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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